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