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苍白着脸从宅子里出来,一路回永济宫去。
时近三更,深夜的京城已经沉寂了下来。
从角门进永济宫时,孙公公往南侧看了眼,皇宫高墙楼阁拢在夜色之中,只宫灯照明,影影绰绰勾勒出模样来。
这深宫内苑,当真是风光时风光,落魄时落魄。
成喜那么个狗东西,也不知道哪里入了主子的眼,这几年一直跟在主子身边。
反倒是他这样的老人,如今想见主子一面都难。
小人得志!
可再厌恶成喜,孙公公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
进了屋子,拿帕子抹了一把脸,他吩咐伺候的小太监:「去,去把卓平叫来。」
卓平便是夜里被李浚叫去背了一段话的内侍。
听孙公公交代完,卓平吓得两股战战:「公公,小的怎么敢去说那种话?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有什么不敢的?」孙公公道,「他是三头还是六臂?」
卓平依旧摇头。
孙公公沉下脸来:「拿好处时你冲在前头,该办事了你推三阻四?卓平,外头兴许有这种好事,但这永济宫里,没有!」
「小的就拿了那么点银钱,您让我去跟那位那么说话,」卓平急道,「那位都说‘等价交换"哩!」
孙公公一巴掌拍在卓平的后背上:「你学得这不是挺好的?且去说吧,说完了回来领赏。」
说罢,孙公公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拍在桌面上。
卓平的眼睛亮了亮:「当真?唉,孙公公,您总说让小的听话,可小的都不晓得自己听的是谁的话。」
「该你知道的你自然会知道,」孙公公道,「银子就在这里,你还管是谁给的?」
卓平搓了搓手:「小的怕自己有命赚没命花。」
「屁话!」
话是这么说,其实孙公公自己心里都发虚。
那位脾气没个阴晴,发什么颠都有可能,可这话不能和卓平说。
孙公公哄道:「怎么会没命花?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个传话的小太监,那位动你做什么?」
这话显然安慰到了经验浅薄的卓平,他的眼珠子不住往那银子上瞟。
孙公公看在眼中,直接把银子塞进他怀里,催促道:「早晚都是你的,赶紧去!」
卓平的心被那银子压稳了,脚步飞快地去看李浚。
等到了殿外,看到那依旧亮着的油灯光,才又生起了几分恐惧来。
摸了摸怀中银子,他壮着胆子进去。
「呦?」李浚半躺在榻子上,眯着眼看他,「比我想得快些,他说什么了?」
「他、他说,」卓平吞了口唾沫,「他说,您爱怎样就怎样。」
李浚眉宇挑起:「哦?李渡真这么说的?」
卓平又道:「他说,您只管把晋王爷拖下水,他坐收渔翁之利。」
李浚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他坐起身来,也不穿鞋,光着脚走过来,垂着眼看跪在地上的卓平:「你看我信他吗?」
卓平被那道视线盯得后脖颈冷汗直冒。
这几句,全在孙公公教他的话里。
也就是说,主子那儿也知道这位听了这几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自然,之后该怎么回应,也一并都教给他了。
可、可卓平当真不太敢说。
五两银子换来的勇气,也还是差那么一点。
只是,骑虎难下。
安慰自己「不斩来使」,卓平动了动嘴,想稳住,每个字又都在抖:「那厢说,那厢说的!您信不信的,重要吗?他在外头,您在里头,这就是区别。」
这几句话,根本就是往稻草堆上又点火又倒油。
卓平说完,忙又强调了一遍:「都、都是那厢说的……哎呦!」
身子向后一仰,已是被李浚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油灯光下,李浚的脸色一半明一半暗,五官阴鸷到透出了几分妖冶,映着灯苗的眸子似毒蛇吐信。
卓平看在眼里,吓得手脚并用、倒退着往后挪了两步。
李浚却转过身去,把几子上的琴抱了起来,突然发力,劈头盖脑
朝着卓平的脑袋砸了下去。
卓平没有反应过来,在杂乱的琴音里被砸得眼冒金星,眼前红艳艳一片。
后知后觉地,他知道自己流血了。
透过一片红雾,他看着模糊成了三四个重影的李浚。
李浚咧着嘴,道:「他能跟我这么说,你能吗?」
卓平两眼一翻,彻底倒了下去。
这里动静大,一直留心着此处状况的孙公公正犹豫着要不要露面,就听得殿内李浚抬声唤人。
孙公公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小内侍进来:「您这儿怎么了?小的好像听见什么……」
话说到一半,看到地上一动不动的卓平,孙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孙公公的脸好似刷了白及浆子,「这还活着吗?」
一小内侍趴下身,大着胆子探,惊呼道:「没气了!」
咚!
琴重重摔过来,砸在几人身边,吓得小内侍尖叫着跳起来。
「叫什么叫?」李浚取出帕子来擦自己沾了血的手,慢条斯理、似笑非笑,「砸死个没规矩的太监而已,李沂还能因为我杀太监寻我的事?
还外头里头呢,简直笑话!
我就算在这永济宫,我也还姓李。
这就是区别。
是吧,孙公公?」
孙公公抖得厉害。
那两个小内侍听不懂,他是知道「外头里头」的。
李浚这么说,也不是问他,而是威胁他,是在警告主子。
他明明都知道,但现在,他只能装傻。
「殿下,」孙公公哆哆嗦嗦道,「这、这要如何处理?」
「抬出去,」李浚指了指卓平,而后指向飞散开的血,「擦干净。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我教?之前没处理过死人?」
孙公公垂头当哑巴。
把卓平抬到了外头,他才打发一人去寻草席,另一人回去擦血迹。
等两人都离开了,孙公公蹲下身在卓平怀里一阵摸,很快就拿回来了那锭银子。
「这银子死不带去,还是还了我,我给你烧点纸钱,」孙公公嘀嘀咕咕道,「冤有头债有主,谁砸的你、你找谁去。」
净室里,李浚换下了染血的袍子,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香饽饽啊。
既然要他这条命当香饽饽,他不介意多配一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