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德高望重、老迈寡言的紫衣相公难得开口。
“江州长史良翰,气禀刚明,才优经济,贞劲大节,茂着声猷,江南奇才焉。”
老人在某场寿宴上当众点评,一时间,此言传遍神都市井,为人津津乐道。
夜,上阳宫。
匾名“观风”的正殿,高大气派,整洁肃穆。
殿柱悬挂托盘上的十八根婴臂粗的蜡烛,将一群缓缓退下的朱衣望气士身影投射在金砖墁地上。
大殿重新空旷,只有手指轻轻敲击金镶玉扶手的回响。
大殿上首处的龙椅上,大周女皇卫昭高高端坐,冕旒下的苍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曲指敲着扶手,垂眸注视手上这一份从江州千里迢迢呈上来的小册子。
“好一个舟水之辩,此子好大的胆啊……呵,日日向上吗,有点意思……”
龙袍老妇人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弧。
少顷,龙椅前有节奏的敲击声遽然止住。
她转头说:
“容真。”
“在。”
大殿内竟藏有宫人,一位冰冷冷少女从殿柱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袭与妙真一样的绯红宫装。
只不过相比远在江州的宫装妇人,宫装少女娇小玲珑不少,青葱年华,亦是一位侍奉御前的彩裳女官。
龙袍老妇人眼皮不抬的吩咐了几句。
名为容真的冷冰冰少女立马离开,连夜前往紫微宫的御书房,取回一份压箱许久的奏折,呈上御案。
旋即小透明般,退至殿柱后的黑暗中,毫无声响。
女皇卫昭拿起奏折,垂目浏览。
奏折上的男子字迹,清逸潇洒,洋洋洒洒千言,在给她算一笔令人颇为头大的账。
怎么与国老一样,喜欢算账?
俄顷,女帝卫昭缓缓放下奏折,手背撑着下巴,这张法令纹松弛的年迈脸庞,露出沉思之色。
片刻后,她忽道:
“容真,将这封奏折抄录一份,省去名字,送去政事堂,让诸公讨论,再拟旨一份,呈上来。”
“是,圣人。”
大殿柱子后面的黑暗中,冷冰冰少女宫装铺盖冷硬地板,伏地领旨。
誊抄这封只觉得罗里吧嗦的普通奏折时,她瞥了眼四字名字,忽略过去……
第二日一早,狄夫子缺席的政事堂会议上,
诸公们好奇发现陛下面前一位受宠的彩裳女官送来了一份未署名的奏折,纷纷传阅……
下午,政事堂拟定了一封崭新的诏书,送回宫中御案。
女皇卫昭审阅了一番,朱笔画圈。
隔日,有一份圣旨,昭告朝堂,明示天下。
对于“颂德铜”的募集期限,与四方佛像的建造期限,天下各州分别视情况,宽限了三月到六月不等。
同时,圣旨还略微放宽一些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规格,适当的缩减预算……
等等新规发布,引起一阵热议。
一时间,关于大周女皇态度的些许转变,与难测圣心,令大多数朝臣与地方官员都惊诧不已。
当日清晨,紫微宫的朝会上,
卫氏双王面无表情。
诸位紫衣相公们,余光扫了眼上方不动如山的龙袍老妇人身影。
默默交换目光,纷纷低头。
……
洛阳,夜。
毗邻洛水南岸的积善坊,一座宰相府邸内。
书房灯火未熄,老迈佝偻的狄夫子一身常服坐在桌前,接着灯火,眯眼反复浏览某份广传洛阳的手抄稿。
书房内还有一位绯服中年官员,是御史中丞沈希声。
沈希声坐在书桌前方的一张木椅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热茶,轻声叙述了女皇陛下态度转变的最新圣旨,还有卫氏双王、朝堂诸公的大致反应。
狄夫子低头伏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沈希声只能借助胖老头不时轻“嗯”的鼻音,继续往下讲。
一炷香后,他说完了朝堂事宜,止声。
眼见夫子依旧没有反应,他撇了眼夫子手中那份熟悉的、广为传阅的手抄稿。
“谢兄这位高徒,近日又是出尽了风头。”
沈希声笑着讲出一些朝中其它大人物们对欧阳良翰的评价,饶有兴趣的问道:
“夫子,你怎么看?”
狄夫子撇了眼桌上某个名叫算盘的古怪玩意儿,点评:
“不务正业。”
顿了顿,胖老头微微颔首:“但也及时。”
沈希声微愣,咀嚼了下前面那四字,眼底有些好奇。
狄夫子没有解释。
少顷,沈希声略带疑惑的离去。
人走之后,书房安静下来。
狄夫子伸手取来一把算盘,手指颇为熟练的操作了下,摇了摇头。
这是某人托恩师递来的小礼物,似是亲手劈竹制成。
他最近告假在家,闲暇时研究此物,有点杀时间。
“连带老夫也跟着不务正业啊。”
老人补充了一句,叹息起身,默默走去里屋。
第二日,紫微宫内的凤阁。
“夫……夫子。”
“嗯。”
病养多日的狄夫子穿着一身整洁笔挺的官服,拎一副算盘,路过愕然打招呼的凤阁官员,走近阔别月余的肃穆大厅。
他一如往常,走到靠窗户的位置上落座,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落一层薄灰的桌案,整理了下堆积如山的案牍。
凤阁官员们或侧目,或奔走相告。
胖老头拿起一份公文瞧了眼,有些愁眉不展:“又要花钱啊。”
一副随手拎来的崭新算盘,被他顺手搁在面前这张堆满了大周朝年年赋税与国库盈亏牍简的旧木桌上。
狄夫子销假归来之事,当日上午,便传遍了宫内所有官署,霎时间,引得朝野内外惊诧。
傍晚,凤阁下值前,圣人銮驾如期来到凤阁门口,女皇陛下亲自慰问国老,恩赐重礼。
凤阁门外,天子嘘寒问暖,老臣动容对答。
一时间,众人眼中,君臣和睦,关系好像恢复如初。
洛阳朝野紧绷数月的某一根弦,终于稍微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