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海外的记者来说,王重是《三山》剧组惟一的知名电影人。
其他几个演员,都是新人,不认识。
顶多在查阅资料的时候,知道陆严河一点事情,知道他在中国是一个很有名的明星。但这也跟他们无关。海外认识陆严河的人又不多。
原本准备来参加《三山》记者会的人,并不是很多,但是在看过这部电影之后,很多准备直接撤走的人却都纷纷过来了。
媒体记者也许不像专业影评人那样对电影史上的杰作如数家珍,也无法很快地对一个作品说出一个一二三四出来,但他们都是常年跑电影节的人,一部电影看完,是好还是不好,有争议还是打入冷宫,心中都有谱。
《三山》这部电影,在入围主竞赛单元消息刚发布的时候,不声不响,没引起多少关注,不是大热之作。
除了中国媒体因为它是唯一一部入围的华语电影而有些兴奋和激动,对外媒来说,它几乎就是冷板凳选手。
王重这个导演,虽然有名,个人风格在世界影坛上也算独树一帜的那一份,但离“大师”“名导”总还是差着一口气。
有很多影评人都说,他是被他钟爱的那种神神鬼鬼的森然风格所累,成也此风格,败也此风格,第一次看惊艳,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看完了就跟做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梦似的。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然带来了《三山》。
这部电影会成为经典之作吗?
他们不敢这么说。
但是,毋庸置疑,从刚才首映式现场观众的反应就能看出来,这部电影一定是一个话题之作。
而且,它可能会是王重拍电影以来最受关注的一部电影。
今天来到现场的媒体记者,总共有将近七十多家,人数达到了大约九十人。
会场里十分拥挤。
但在媒体记者会上有这样的盛况,却是电影受到关注的一大证明。
王重导演先发表了一番自己关于拍摄这部电影的想法。
等到记者们可以举手自由提问的时候,台下众人纷纷举手。
一个来自日本的记者永山河三获得了第一个提问的机会。
陆严河有些惊讶地发现,当永山河三站起来的时候,王重和陈岭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王重导演,很久没有见到您了,特别高兴能够看到您又拍摄了一部新的作品,过去很多影评人都评价您的电影被您的风格所拖累,说您拍什么片子都有一种鬼片的阴森感,这一次您似乎又进一步把这种风格推到了极致,不知道您是怎么考虑的?”
等翻译将他的问题翻译成英文以后,全场一片哗然。
影评界对王重的电影一向是毁誉参半的,他算是一位备受争议的导演。永山河三所提出的问题,等于是把一些不喜欢王重导演风格的影评人所说的话,直接在王重面前说了出来。用四个字来形容,可以说是“贴脸开大”。
陆严河有些惊讶地看了那个日本记者一眼,后者其实并不年轻,不是那种刚入行、不懂事的年轻人——其实也是,任何一个会被派驻过来的记者,都是在自己媒体内部厮杀过一番才能争取到的机会,谁是简单人物,各家媒体也不会派一个菜鸟来这种级别的电影节。
永山河三满脸诚挚的神情,仿佛是在认真地期待着王重的回答。
王重沉思了片刻,才回答:“我有我自己的创作喜好和风格,毕竟,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或者是审美喜好。作为一个电影导演,电影的风格并不是我主观上想要定义的,而是基于我自己的判断,它就应该这么拍,只有这么拍,才能拍出我想要的东西。”
永山河三马上追问了一个问题:“您的意思是,在您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灾祸、恐怖和横死的世界吗?”
他的语速很快,等快说完了,现场的主持人才来得及说一句“抱歉,因为时间有限,每个记者仅限提一个问题。”
永山河三点了点头,“抱歉,如果王重导演不方便回答就算了。”
说完,他就坐下了。
翻译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翻译了出来。
陆严河几乎可以断定,这个人对王重导演带着恶意和偏见,是故意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转头看向王重导演。
王重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顾及着什么,好几秒没有开口。
陆严河不知道需不需要自己帮王重导演解围。
他怕自己贸然开口不合适。
这个时候,制片人陈岭忽然看向陆严河,说:“刚才这位记者说,因为导演片中有鬼片的阴森感,所以导演眼中的世界就是充满灾祸和横死,严河,你这一次跟导演的合作,虽然拍摄时间不久,但表演却得到了很多人的好评,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陆严河没想到陈岭突然主动在大家面前将问题抛给了他。
但他随即就看到了陈岭眼中一丝“拜托”和“恳求”之意。
这是请他帮忙了。
陈岭是知道陆严河这张嘴有多厉害,才专门在这个时候开口的。
陆严河笑了笑,看向台下的记者们。
“我都不知道我的表演得到了很多人的夸奖。”说完自己都觉得虚伪,但还是继续笑了笑,看着台下的人问,“我真的演得不错吗?”
记者们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台下记者们的反应,把陆严河都给搞懵了。
难道他们并不觉得?
但他们也不像是没有反应的样子,而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是谁。
等等,不会他们都没有认出来他在电影中演的是什么吧?
“我在电影中饰演的就是那个在山庙中给他们几个人算命的算命先生。”
这一句话,陆严河是用英文说的,还指了指陈江他们,面带笑意。
台下的媒体记者们忽然跟炸了锅似的,脸上出现了各种各样异彩纷呈的表情,有的人开始鼓掌,有的人喊陆严河听不懂的语言,但陆严河看得出来,大家是在鼓励他、称赞他。
“谢谢!”陆严河笑着说。
他表面镇定,心底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他还真怕不是他们没认出他来,只是单纯地不想捧场。
“这是我第一次演电影,所以有点紧张,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不是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好。”
马上有人用英语说“你非常好!”。
“谢谢,谢谢!”
陆严河的几句话让现场气氛从刚才的尴尬中缓过来,多了几分热闹和欢乐。
国内。
正在观看媒体见面会直播的辛子杏,显然知道王重导演和永山河三之间发生过的矛盾,恼火地跟身边的人说:“这个永山河三,自从七年前被王重导演骂了以后,就记恨上了他,只要碰上王重导演,都要恶心王导一下。”
这是叶脉网的一个直播活动。
辛子杏和其他几个嘉宾坐在一起观看《三山》的媒体见面会直播,并做实时评论。
另一个嘉宾,这几年因为脱口秀表演而成名的陈冰马上问:“永山河三为什么会被王重骂?”
“之前王重导演的《挽留》在日本上映,王重导演去日本做宣传,永山河三当时是采访记者,却对《挽留》当时的女主角很不客气,因为她在《挽留》里面有一些裸露的镜头,永山河三就问她为了成名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会不会担心她的爱人介意这件事,女主角当时就已经有些无法招架了,结果永山河三还追着不放,说咱们中国传统文化对女人这方面很介意之类的,她这么大的牺牲,是不是觉得值得什么的。”辛子杏说,“王重导演当时就直接撂下话筒就骂人了,要我说,这也是永山河三找骂,不尊重导演,也不尊重演员。”
“这小日——”陈冰倒吸一口冷气,提醒自己,这是直播,“日他的。”
辛子杏沉着脸。
叶脉网的签约主持人宋姜说:“他恶意解读王导的话,让别人都把王导往负面的印象上去带,够恶毒的。”
陈冰:“也不知道严河能不能把气氛给救回来,唉。”
辛子杏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她可不想说“严河一定可以的”来捧杀他。
万一严河没有做到呢?
等现场的气氛稍微热烈了一点,陆严河才回到刚才陈岭所问的问题上。
“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作家叫蒲松龄,他写了一本书,叫《聊斋志异》。”陆严河微微一笑,“这本书里,讲的都是神妖鬼怪的事,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听这本书里的故事长大的。”
“在清代,有一个叫王士祯的人写了一句话来评价这本书。”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说到这里,陆严河先用中文念了一遍这句诗,才翻译成大白话——
我不喜欢听一些人说一些关于功名利禄、汲汲营营的世俗之事,偏爱坟地上那些已经死去的鬼魂向我诉说他们的衷肠。
“这是我自己翻译的,并不太准确,但是是我自己对这句诗的一个理解。”
陆严河轻轻一笑,他说话的语调温和、有力,富有一种缓缓道来的节奏感。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这样一种心情?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时候会无可奈何地对我们身处的世界产生一丝厌恶,就像英国作家毛姆先生所写的《月亮与六便士》,‘满地都是六便士,而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我永远记得这一句。”
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里大部分都是欧美国家的记者,他们怎么会不知道毛姆呢。
而包括王重导演,以及台上其他几个演员,向他提问的制片人陈岭,这里看向陆严河的神色都变了。
陆严河的发言,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我们有的时候会容易把风格理解成一个人所穿的衣服,有人喜欢穿的经典优雅一点,而有人喜欢穿的松弛肆意一点,但是,风格不仅仅是一个人穿的衣服,更是一个人的气质,而在我们中文的语境里,我更愿意把它叫做风骨,翻译成英语,我把它称为‘区别于其他人的性格’当然,这不那么准确,但却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翻译。”
陆严河又强调了一遍这是自己的翻译。
“《三山》这一部电影,显而易见,它跟大部分的电影不一样,好或者不好,这由大家评说,但我们一定能够达成一个共识,它不是一个可以从其他地方复制而来的电影,而是一个只有王重导演可以拍出来的电影。”
“欲望,冲动,愤怒,悔恨,命运,恐惧…有人把导演理解为一个将自己所看到的世界装进电影里的人,就像有人把风格理解成是一个人所穿的衣服的风格。”
“但我跟王重导演合作之后,我更愿意把导演理解为一个在重塑世界的人,他用他的思考、他的茫然、他的贪嗔痴、他的断舍离去重塑一个电影里的世界。”
“它跟我们真实的世界截然不同,但我们却在观影的这两个小时里,仿佛坠入一个庞大而迷离的梦境,看完了,醒来了,我们知道它是电影,它不是真的,然后在某一个惘然若失的时刻,脑海中回想起其中的一些段落,一个画面,怔怔地反问自己,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是我理解的电影世界,它和风格有关吗?当然有关,但那重要吗?”
陆严河笑着说:“重要的是,我们感受到了什么,电影是导演的作品,但它不是导演,它属于每一个观看它的人。”
陆严河说完,现场安静了好几秒钟。
与这份安静形成显然对比的,是国内好几个平台直播间里的弹幕区。
随着陆严河一句一句地说出来,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但因为一直有实时翻译,大家基本上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知道陆严河在说什么。
而越听,他们的心情就越激动,越复杂。
——陆严河这一番发言,我都快忘记他在说什么了,我就感觉他在发光。
——从《聊斋志异》说到《月亮与六便士》,他竟然就这么信手捏来,连别人的评价都记得,还能现场直接即兴翻译成英文?
——你们别关注这些外在的东西行吗?你们认真听陆严河说的话,太高级了,太牛逼了,他完全就是站在另一个维度把永山河三那个sb按在地上摩擦!
——陆严河说话高级牛逼,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好俗,我就是觉得他这种镇定自若、款款而谈的姿态好帅,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同上,我也俗。
——陆严河这番发言,简直就是把这场媒体见面变成了他的表演,外网已经在热议了。
——我一个外国网友问我《聊斋志异》是什么,问我有没有英文版,靠,我哪知道它有没有英文版!
——陆严河这波文化输出,牛逼到爆啊。
——别人都说陆严河侥幸考上振华,成了振华的污点,现在,谁还敢说陆严河是振华的污点?太牛了,我都要感动哭了,不愧是振华的学生,不愧是振华文学院的!
观看直播的人是少数,但随着各大媒体将陆严河的发言截出来,做成长图,发到媒体号上,阅读到的人越来越多。
其实,本来这样一段发言,就算说得再好,顶多因为发言的人是陆严河而受到一些平时关注娱乐圈的人的关注。
但这次的事情,却源于日本记者的“恶意”提问。
于是,这件事就变成了陆严河机智驳斥日本记者。
这个话题,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在网络上发酵出了越来越大的热度。
《三山》的媒体见面会之后,陆严河跟着大家一块儿完成了好几个官方宣传行程,其后,他回到酒店吃了点东西,晚上还有两个很正式的专访。
都是国内媒体的专访。
一个是《明日报》,一个是《电影报道》,都是国内的一线媒体。
两家媒体的记者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他下午在媒体见面会上的表现。
他们完全不掩饰自己对陆严河的喜欢,鼓励了一番之后,又问:“严河,你有看到国内网上对你的评价吗?”
陆严河摇摇头,有些懵,说:“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手机,怎么了?什么评价?”
“你回头自己看吧,简单来说,你这一番发言,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还不是支持那么简单。”记者说,“主要是你这番话,让电影圈很多人都站出来挺你了,王重导演的电影这些年一直争议很大,不止是在国际上有争议,在国内也一样,你的发言不止是回应了永山河三的质疑,也认真地回应了关于王重导演电影风格的事情,很多人都认为你的回答是一次对王重导演电影风格的重新定义。”
“那这也太言重了,我只是说了说我自己的感觉,怎么谈得上是重新定义。”陆严河说。
正儿八经地聊了他的发言之后,才进入正题。
人家专门聊到了他是怎么样塑造的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