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学武,跟法商的签字仪式你没去啊?”
三楼走廊里,程开元见李学武从办公室门前过去,便主动站起身招呼了一声。
李学武回过头,笑着回应道:“程副主任,我没跟着去,是丁主任陪着领导去的。”
“来来,正想找你聊聊呢,是关于奉城一机厂考察团队的事。”
程开元叫了李学武进屋,同时给秘书吩咐泡茶。
“甭忙活了,在谷副主任那边喝了。”
李学武摆摆手,叫住了张士诚,走到程开元办公桌对面坐了。
张士诚知道李学武不抽烟的,所以也没有上前递烟点火。
“这还是上周的事儿呢”程开元嘴里是叼着烟的,但见李学武戒烟了,使劲抽了一口,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老夏来我这调人办手续,我多问了一嘴。”
程开元看向李学武问道:“听说是要拆分一机厂对吧?有具体的执行方案了吗?”
“还没呢,如果有一定是先报请到您这的。”
别看李学武跟程开元的关系一般,但工作上的关系是很正常的。
红星厂机关办公管理制度就是李学武筹备制定的,他根本没给自己留什么后门。
且他也不准备自毁长城,做第一个违反办公制度的人。
就算是李怀德,也不愿意看到有人违反既定的办公制度,搞什么一句话一支笔的小伎俩。
所以,李学武说有兼并奉城一机厂的执行计划,一定是要跟程开元沟通的。
他现在管委会的工作处境有所缓和,李怀德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内部不稳,出现什么差错。
要是给企业晋级和集团化带来什么干扰,得不偿失。
正经的,李学武还是比较认同程开元的工作能力,尤其是管生产这一块儿。
邝玉生私下里跟李学武提及程开元也是满口的赞誉。
当然了,在组织生活上,对方搞出来的那些事,邝玉生也是极为厌烦的。
可这并不耽误全面且积极地评价程开元这个人,还是有管理能力和智慧的。
不然京城二机厂也不能在他的带领下进步飞快,在前几年的运动中存活下来不是。
“李主任的意见是拆,这属于资源整合的过程。”
李学武解释道:“奉城一机厂是历史悠久的老工厂了,分支机构众多,甚至多数与红星厂重合了。”
“初步考察的意见是按拆、合、改三个步骤执行。”
“拆和合我倒是能理解,改怎么改,改成什么样?”
程开元喝了一口热茶,看着李学武提醒道:“奉城一机厂的情况资料我看了一下,没有伍佰万元下不来的。”
“所以要谨慎和慎重地处理厂属资产。”
李学武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拆掉能够独立运营的分厂或者优秀资产,实施扁平化改造,直接向集团化管理分公司过渡。”
“合并同属性部门,归纳提级到红星厂管理内部执行,比如服务部,应调整到红星厂服务部,设立三级分支机构管理。”
“改,自然是处理不良资产,这一部分内容是要等到拆分和合并的步骤完成后再进行。”
李学武仔细斟酌了一下,这才开口说道:“改也不是把这些资产当垃圾甩卖或者置之不理。”
“我的建议是优化和变革。”
他强调道:“无论是机器老化,还是技术落后,甚至是工人水平一般,整体缺少战斗力和竞争力。”
“可以把这一部分工厂单独分出来,组建联营工业,搞责任管理制度。”
“责任管理制?”程开元听见他说起这个,眉头微微一跳,随即问道:“李主任的意思?”
“不,是我个人的意见。”
李学武看着他,认真地说道:“与其说处理这些不良资产,倒不如说打造一块试验田,或者叫责任田也行。”
“这个说法倒是透彻,想不到你对农村农业还有研究。”
程开元打量了李学武一眼,笑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个比方,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李学武解释道:“反正不产粮,倒不如彻底翻个底朝天,搞干部竞争机制,能者上,庸者下。”
“我的原则是,不投资一分钱,搞内部资源整合,重奖重荣誉,切实锻炼一批年轻有为有胆识的干部。”
“重奖,重荣誉,确实锻炼人啊。”
程开元仔细琢磨着,缓缓点头说道:“如果能把工厂盘活,起死回生,重奖重荣誉也是理所应当的。”
“当然了,这不仅要强调干部管理负责制,还要强调生产管理负责制。”
他看着李学武点了点桌面说道:“搞内部变革,一定要注意分寸,注意群众们的态度。”
“是,您的意见我明白了”李学武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解释道:“物质奖励和精神奖励并举。”
“试验田和责任田这个概念没有问题,我是比较认同的。”
程开元想了想,看着李学武问道:“你有想过红星厂现有的工业体制变革,也走这一条路吗?”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必须想,必须走的问他。”
李学武没在意他这么问会不会引起什么责任,认真地讲道:“三年后轧钢厂搬迁至钢城,一大批服务配套型分厂会被甩下来。”
这个不用想,一定会有,红星厂在钢城建设的新轧钢厂要采用世界最为先进的轧钢技术。
且新轧钢厂将不再附着这么多的分支机构,扁平化手术后,作为集团化管理的专业厂之一。
也就是说,现有的分支机构,将在升级和集团化过程中脱离独立运营。
而在迈向未来的发展过程中,必然会有一些规模较小的分工厂生存和经营困难。
如果全靠总厂或者集团供养,就没有头了,似是吸血鬼一般挂在集团的身上。
程开元跟李学武问的,就是未来这些工厂的出路,是否遵照正在说的这种负责制经营理念运营。
李学武的意见是,甭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
小工厂最容易出大成绩,人少心齐好转身,把责权下放,做好服务和配套,掌握好大方向,任由他们横冲直撞。
这年月,工业和商业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情况,无论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
不然何来的红星厂收购营城造船厂和奉城一机厂啊。
李学武这套理念最先得到的其实是李怀德的支持和认同。
很简单,李怀德要收掌人事权,还想要锻炼属于他自己的队伍。
目前红星厂最适合锻炼干部的部门竟然是津门贸易管理中心和三产工业那边。
轧钢厂和炼钢厂内部死水一潭,干部轻易没有调动和变动,势力较为稳固。
这是李怀德最不想看到的,所以他要大胆启用年轻人,支持青年干部走上领导岗位。
李学武提及把一些亏损的,或者整体生产能力较弱的配套工程甩出去,交给青年干部去管理和运营,很得李怀德的意。
前年为了搞小工厂,成立的暖气片铸造厂、汽车修理厂等等,都处于亏损的状态。
反正都是亏,倒不如废物利用,这些青年干部下去又能锻炼,又能增长阅历。
主要是不费钱,更不用担心搞出问题来。
“除了搞责任管理制度外,还得从外部空间找生存的机遇。”
李学武放好笔记本,介绍道:“圈在家里养不出好孩子来,倒不如打开门让他们尽情地耍去。”
“只要大方向不出问题,该找对象找对象,该找婆家找婆家,红星厂出嫁妆。”
“哈哈哈——!”
程开元被李学武的形容给逗笑了,拍了一下桌子,点着李学武说道:“刚说你是对农业农村有研究,现在得说你对感情生活有研究了。”
“嗨,负责全面工作嘛,自然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了,哈哈哈!”
李学武也是开了句玩笑,眉毛胡子一把抓是贬义词,可用在这里是合适的自谦。
关于找对象和找婆家的形容,是对联营厂的一种合理解释。
规模较小,生产能力较弱,综合实力不强,发展潜力不高的工厂,允许负责人寻找外援。
联合开发也好,合作生产也罢,乃至是合股经营呢,红星厂都会给予一定的支持。
比如科技研究所的生产项目,三产和联合工业的生产项目以及配套项目。
这里注意一下,联合工业和联营工业不是一回事。
看似都有合作,甚至都有股权合作,但实际上是两码事。
联营可比联合紧密的多了,联营厂内部是没有内外干部职工之分的,上下一根绳。
红星厂的联合工业可不是这么回事,联合工业内部干部和职工各属各厂,连生产设备和技术都是合作拼凑的。
既然是联营,红星厂完全可以像是嫁姑娘一般,把整个工厂“嫁”出去。
包括技术、设备、工人等等,只要对方给一笔可观的彩礼就行了。
这当然不是卖工厂,更不是处理那些工人,而是以合作经营的形式,把这一部分管理权出售。
产权还是红星厂的,包括地皮和股份。
每年都可以从这些“儿女”分工厂手里得一笔小小的孝敬,就算有了个亲情了。
等哪天亲情不在了,儿女长大了,或者出走了,收回土地,清理股权,保证不会亏损。
这种温和资源整合管理模式,任是谁听了都觉得十分可行。
尤其是十六家企业兼并工作正在进行,大大小小的工厂和部门按照次序进行整合。
在这一过程中,自然有一些工厂的分工厂被甩了下来。
程开元形容其为鸡肋工厂,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反正奉城一机厂是要跟十六家工厂一起整合兼并的,到时候把这些企业打包整合,成立联营工业管理处,跨越京城和奉城的一个大部门就成立了。
“整合方案和执行方案出来后一定要转给我看一看,生产这边必须走在前面。”
程开元招呼秘书张士诚从柜子里找了文件出来递给李学武,说道:“这个你看看。”
“跟意商谈判有结果了?”
李学武接过文件扫了一眼,标题上写的很清楚,不用乱猜。
“上个月去奉城和钢城,徐斯年还专程打电话来问,是不是要去营城造船厂。”
“呵呵,他是心里没底,还是手里没货?”
程开元轻笑一声,他烟瘾极大,这会儿忍不住了,掏出香烟点了一支。
吹散面前的烟雾,见李学武看文件仔细,便继续说道:“我每问起营城工业的生产情况,必有人给我告状,说徐主任谨慎过头,到了发神经的地步。”
“呵呵——”
李学武轻笑了一声,并未在意程开元的话。
扫过一遍文件后这才讲道:“说这样话的人您以后再遇见了请转给我。”
“我要把这人提到联营工业去施展才华和抱负,千万别埋没了人才。”
“呵呵呵——”
程开元只是轻笑,并未以及这话的出处,反而意味深长地问道:“关于徐斯年同志,你是怎么看的?”
“受任于草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李学武用诸葛亮《出师表》里的一句话话,稍加改动回答了程开元。
程开元想了想,点点头说道:“确实,徐斯年同志是为了红星厂做出牺牲了的。”
李学武并未对此再做评判,而是放下手里的文件问道:“安德鲁的意思是想搞代持股那一套?”
“这在体制上是行不通的,他不具备这个资格。”
“嗯,我也跟他提到了这一点”程开元点点头,解释道:“毕竟跟中波公司差得太远了。”
知道李学武文案工作厉害,没想到竟是如此厉害。
写文章就不说了,出书上报纸,管理也不用说,机关管理制度都是他设立的。
只是没想到阅读和记忆力也是如此的强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一手真吓人啊。
那是厚厚的一叠谈判备忘录啊,李学武三五分钟只怕是看了重点标题和段落都不够用的。
可现在跟自己谈话,竟然直抓重点,讲起来一点都不卡顿。
“岂止差得远了,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就不是一回事。”
李学武伸手轻轻拍了拍文件,道:“中波公司的成立背景和影响,尤其是对方在运输行业上的意义及贡献,不是吉利星公司能体现的。”
“游艇制造企业,能由红星厂执行代工生产都算是工业部罩着了,他还想这美事?天方夜谭了属于。”
“我更倾向于他是狮子大开口”程开元心里也苦,好不容易从李学武手里接了一份对外贸易的机遇,一个月了,谈判谈了个稀碎。
营城造船厂他都去了三五次了,可谈判的实际进展微乎其微。
对方要的太多,自己给不了,自己要的太多,对方大骂草泥嘛。
现在问题僵持在这了,程开元也没辙了。
以前京城机械二厂没接过外贸的订单,更没有跟这些老外打过交道,实在是没经验。
上一次集体跟外商代表谈判,李学武是给他配备了专业的谈判团队。
这一次虽然也抽调了一些人参与谈判,但从组织到谈判,连他自己都觉得乱糟糟。
张士诚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李学武每次搞对外谈判,必先组织办公会议,把所有的预案和流程做至少三套。
他哪里有李学武那个耐心,更没有那个细心,只觉得吉利星公司跟红星厂已经有了合作基础,这次的谈判还不是手到擒来嘛。
草塔嘛的,那个叫安德鲁的意商,真是个老混蛋,滚刀肉,油盐不进的那种。
程开元气急,一度怀疑这老登是特么跟李学武串通好了的,故意来磕碜他的。
但这种荒谬的想法只是气急眼了才胡思乱想出来的,真正冷静下来,还是很能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跟这些老外打交道,他自己本身就是先天不足,连一句外语都不会说。
谈判全程考翻译,节奏上太吃亏了,甚至都有种憋屈的感觉。
再一个,他对工业生产很自负,跟安德鲁那老登没少就工业管理问题吵架,这让双方的谈判基础进一步的退后了。
所以,半个月了,他不理安德鲁,安德鲁也不理他,两人跟特么两口子打架冷战的状态一样。
五月末,安德鲁给红星厂来电,意思是要找李学武谈一谈。
这可把程开元逼到墙角了,真叫那老登找来红星厂,越过他找了李学武,那他彻底算是颜面扫地了。
张士诚打听了一圈,确定李学武还没跟安德鲁接触,是正在处理日商那边的情况,他这才主动找了李学武来处理这件事。
他主动找李学武,比让安德鲁找李学武主动得多,也省的尴尬和丢人了。
当然了,找李学武自然是不能直接以这件事来找,说出去多寒碜啊。
他找了个别的理由,叫了李学武进来后,这不摊牌了嘛。
看着李学武不慎在意的模样,程开元也是火大的慌。
当然不是跟李学武火大,而是跟安德鲁那个老不死的火大。
你就说,李学武有啥出奇八怪的,为啥外商都喜欢跟他谈啊。
要是娘们也就算了,说李学武长的威武有气度,一个老头子动不动的往京城跑来找李学武算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