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登高》你有学过吧?”
杨凤山看得出傻柱表情背后的含义,他其实并不需要被人怜悯。
不等傻柱反应,便笑着说道:“有道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啊!”
一边说着,一边跺了跺黄胶鞋上的残雪,道:“我与杜子美不同,虽也是‘艰难苦恨繁霜鬓’”
“虽也是一样的穷困潦倒,可有你在,倒也不用停了浊酒杯”
说完给傻柱笑着眨了眨眼,示意了他的脚上,那双黄胶鞋可是夏天时候就穿着的。
从办公室被带走审查,他就再也没回过家,爱人更没来看过他。
所以他现在仅有的,还只是从办公室里带出来的那些。
这双黄胶鞋还是他被安排劳动时发的,入冬了,却是没人想着给他发棉鞋。
身上的衣服倒是棉的,不过也旧的厉害,怕不是管事的那人也怕他冻死,再担了责任。
可如果给他太好的待遇,那人又怕得罪了现在那位。
“所以瞧见了吧,最惨不过如此了”
杨凤山坦然地笑道:“酒能暖胃,话暖人心,看看我,啥都想开了”
“我在风光的时候只交下了你这么一位,那也算是值了”。
“是后勤处那些狗艹的,还是组织处的?”
傻柱一瞪眼睛,道:“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说着话就要脱了自己的棉鞋给对方,却是被杨凤山给拉住了。
“甭找事了,我就是跟你说这个道理”
杨凤山拍了拍傻柱的肩膀,道:“不用为我担心,我在这扫地才是最有价值的,真躺医院去了,他们比谁都着急!”
“怎么这样了!”
傻柱皱着眉头道:“那…杨书记怎么…?”
“嘘别胡说!”
杨凤山左右看了看,拉了傻柱的肩膀低声告诫道:“不要再提杨书记的事,他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傻柱为杨凤山打抱不平,语气有些冲地问道:“他还不是…!”
“是审查,可不是我这个审查”
杨凤山感慨傻柱的仁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杨书记个人情况清晰,是没有问题的,就算是要查,也只是工作上的”。
“好了”
见傻柱还要再说,杨凤山劝慰道:“这不是讲条件的,更不是做买卖,要看组织上的决定”。
说完他又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一场大雪过后,阳光格外的刺眼。
虽然不能融化掉覆盖在地面上的积雪,可总算是给除雪的人以光亮和方向。
“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回去替我谢谢李学武”
杨凤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后继续说道:“告诉他,杨凤山光明磊落了一辈子,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
“这事跟李学武有关系?”
傻柱不太懂杨厂长的话,嘴里问了对方也没回答,心里嘀咕了一上午。
中午在小食堂遇见了李学武,虽然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可还是把杨厂长的话悄声转述了一遍。
李学武好似没听见似的,转身就上楼去了,让傻柱好一阵迷糊。
杨凤山是聪明人呢,一点就透,看得清风是风,雨是雨。
李怀德、景玉农一行人是周三下午下班前回来的,当时已经打了预备铃,所以管委办也没有准备迎接会。
丁自贵可以没有准备,但汪宗丽不能没准备。
可就是很意外的,调度车间的站台上,只有丁自贵和李学武过来迎接了。
丁自贵看见李学武一个人过来很意外,李学武看他也是一个人也很意外。
两个人相顾无言,抽了一根烟,这才接了李怀德等人。
李学武很清晰的记得,绿皮车厢门打开,李主任的脸色淡然的很。
而景副主任则是皱着眉头,目光扫过两人,却是没有多说什么。
丁自贵知道出事了,可他不敢打圆场,怕打偏了,打嘴巴子上。
所以一个劲地捅咕李学武,李学武能说啥,欢迎回家呗。
他倒是想跟李主任汇报一下这几天的工作,也听听李主任吹牛皮。
但很显然,站台上就他和丁自贵在,李主任没这个心情。
丁自贵是管委办主任,羊城回来的消息他都知道,李学武是经济贸易项目总负责人,李怀德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所以就算是吹,那也是跟厂领导班子,跟机关里的同志们吹,跟这两个货吹个什么劲儿。
领导心情不好,展销团队队员们倒是思乡心切。
主要是从温暖的南方回到大雪纷飞的故乡,这锦衣夜行可不成。
所以了,他们也顾不上领导的脸色,与是否下车就开表功会和欢迎会了,一个个背着一人多高的行李往家奔。
这个时候也是下班的时间点,路上人正多,不给同事们看看自己的出差收获,那羊城不是白去了嘛!
李学武以为领导不高兴了,还不得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了。
没成想,李怀德特意点了他的名字,叫他不要走,一趟车回去,有事情说。
关键是,景玉农也没走,也是一起上了李怀德的车。
栗海洋多聪明啊,当时见着丁主任的脸色唰白,凑在一起悄悄说了几句,还递上了从羊城带回来的礼物,这才算是化解了车站的尴尬。
李怀德也是真没给他留面子,叫了李学武也不是袒护谁,偏爱谁。
冷落丁自贵,那是因为他才是管委办一把手,今天的事他负主要责任。
李学武虽然也是管委办的副主任,可这是挂名,办公室都不在一处,就算是怨,那也仅是在回去的路上说了两句而已。
被李怀德点名,丁自贵清楚,李学武的处境还不一定比自己好呢。
领导携羊城之大获全胜,到家吃了残羹冷宴,说不得要大飞雷霆,沾着即死。
其实也还好,李学武主动来迎接,又提前在招待所有所准备,李怀德吃的可不是残羹剩饭。
就是饭桌上谁都没说话,更是没喝酒,饭后几人上了楼,约莫十点多才各自散了。
昨晚从招待所里出来,李雪冻的嘶嘶呵呵的,怕领导麻烦,又怕回家折腾了母亲和大嫂,便一道去了二哥家。
路上兄妹两个又提起羊城的事,以及京城的情况,李学武免不了要给妹妹上正治课。
就在今天早晨,厂区大部分职工正在分包区域除雪的时候,主办公楼三楼,召开了管委会工作会议。
李学武是作为管委办副主任、经济贸易负责人的身份列席参会的,同一种副主任及厂领导坐在一起,研究讨论了轧钢厂的时下工作。
有关组织精神、厂务生产、工程后勤、投建项目等工作一个一个的过。
最后却是列席参会的韦再可提出了关于杨凤山的审查通报。
注意,在通报中,杨凤山的名字前面没有冠职务,更没有在名字的末尾缀同志。
所以,就在傻柱还迷糊的时候,中午一上班,厂区所有公告栏,包括他们食堂门口的那一扇,都贴上了白纸黑字。
《关于杨凤山的审查通报》:…鉴于杨凤山在个人…给予杨凤山调离轧钢厂…
“杨厂长调走了?!”
“是真的了,刚才在楼下都见着了”
顾城,也就是三儿,手里抱着一摞子文件,怼股了彭晓力一下,示意去办公室里说。
彭晓力皱眉瞅了一眼走廊,上午除雪的缘故,大家脚上都带着雪和泥。
这楼里的温度很高,所以走廊上一片狼藉,热气蒸腾,闻着有一股泥土的污浊气。
他挠了挠有些乱的头发,闪身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这么谨慎,有的时候是怕人看见,有的时候是怕看见人。
“搞什么?!”
顾城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都特么能起坟了。
不大的办公室里堆放着各种文件,小柜子上还有一排排的笔记本。
关键是这屋里有酸菜缸一般的味道!
办公室里怎么可能有酸菜缸呢!
不用猜,他很清楚,这是特么臭脚丫子的味儿!
“你几天没回家了!”
顾城看了看小沙发上的被子,没敢坐,选了唯一的一张椅子撂了屁股。
一边放下手里的文件,一边打量着彭晓力。
“最近领导有事,我正好要看材料”
彭晓力使劲搓了搓脸,还真搓下一层油泥来。
这可给顾城恶心坏了,撇着大嘴问道:“我特么真服了你,你就这么给领导当秘书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挑了挑办公桌上的文件,很怕被这些污了自己的手一般。
彭晓力却是没搭理他,从办公桌上捡了烟盒要抽烟,却是捏了一个空。
原来是烟早就抽没了,空剩盒了。
顾城见他目光盯向自己的兜,一瞪眼珠子质问道:“我特么给你当通讯员,还得供你烟抽?!”
“江湖救急嘛!”
彭晓力也不跟他客气,伸手就抢,不给都不行的那种。
两人厮混的熟了,以前还有些顾忌,毕竟都是同事。
可现在彭晓力多少都算是进步了,所以越是表现的这么无所顾忌,越是让对方感到亲近。
顾城也没真防守着,骂骂咧咧的把烟贡献出来了。
在彭晓力点着后,也没说把那半盒烟揣兜里。
就彭晓力这幅德行,跟特么早先的大烟鬼差不多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
顾城伸手点了点办公桌上的人事档案,还有一堆堆的工作笔记,狐疑地看着彭晓力。
彭晓力又抽了一口烟,跌坐在了沙发上,仰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慢慢地突出烟雾。
“查人”
“放屁!”
顾城皱眉斥道:“我问你要干啥,没特么问你咋干的!”
“你信不信我?”
彭晓力目光平视顾城,道:“有人要搞事情,目标可能就是保卫组,也有可能就是我”。
顾城被他说的话唬的一愣,随即便骂道:“你特么纯属有病!”
“有大病!”
他用手指点了点彭晓力,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帮你盯梢,可不是让你耍疯的,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根葱吧!”
“不!我真的是这么怀疑的”
彭晓力苦恼地搓了搓脸,愁眉不展地说道:“你帮我想想,这轧钢厂有人敢算计我们领导吗?”
顾城被他问的一愣,随即也没了话语。
好像…还真是这样?
这轧钢厂谁特么见着李学武不是躲着走,就算是有冲突,那也是上面的领导才敢这么干。
可真这么干的,邓之望就打了个好榜样,现在可没听说谁有这个胆量。
“你不要想极端了,有没有可能是个误会”
顾城拎着椅子坐到了彭晓力的身前,轻声宽慰道:“包括孙主任在内,我盯了他们好些日子了,没觉得有啥问题啊”。
“是!按你说的我也有发现”
他又皱眉道:“可领导们私下里接触,就算是频繁了一些,又能代表什么呢?”
“这可能是个阴谋”
彭晓力冷着一张脸抬起头,差点吓了顾城一跳。
“你也说了,我这种小虾米不值一提,可为什么是我来给李副主任当秘书呢?”
“嗨这有什么呀!”
顾城故作轻松地解释道:“你是负责对接保卫组工作的厂办秘书,李副主任见你的次数多,印象深刻呗!”
“印象深刻有可能,可我要告诉你的是”
彭晓力认真地盯着顾城的眼睛,道:“李副主任对我的印象并不是很好”。
“什么?”
顾城皱眉问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啊?”
“领导讨厌你,你会跟别人说嘛?”
彭晓力瞟了他一眼,随即低着头,使劲抽了一口烟,道:“还有一件事也是我这两天才知道的,推荐我来给李副主任服务的,不是沙主任”。
“谁?!”
顾城心里也是震惊的,机关里可都在说是沙器之点了彭晓力的名,在李副主任面前保荐的。
彭晓力吐出一股烟雾,幽幽地说道:“是孙主任”。
“他?孙…?”
顾城有想到是他,可没敢想真的是孙健,先前彭晓力可是一直都在怀疑对方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有准吗?”
“你当我现在是干啥的?”
彭晓力眯着眼睛,烟雾笼罩着不大的办公室,目光扫向办公桌,却是顾城刚刚翻看过的办公文件。
顾城了然了,他现在是李学武的秘书,那间办公室里的文件自然是对他开放的。
包括保卫组的大多数文件,只要彭晓力相看,都不会对他设防。
你当给领导安排秘书人选就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说就完事了?
所有的审查和筛选,都要有记录,还得有谈话和商议的文字留底。
这人选出了事,没有白纸黑字,算正职的还是算副职的?
而彭晓力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反省自己,尤其是那股子兴奋劲消退以后。
他怎么就来给李副主任当秘书了呢,为什么明明保卫组有人不选,偏偏选了他呢。
别人或许不清楚,可他自己心明镜似的,真是李副主任自己挑,怎么都不会挑选他的。
倒也不是说李副主任小心眼,记得他以前的“年轻不懂事”,而是他有自知之明。
沙器之跟着李副主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状态,等他到给李副主任服务的时候又是个什么状态。
其实不用别人说,就是他自己也能感觉的出来,李副主任对他并不是很感冒。
再加上前些天对孙健主任那股子眼神的怀疑,央了顾城一起帮忙盯着,他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人给算计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
对自己关照有加的沙副主任推荐的其实并不是自己,推荐自己的反而是那位孙健孙主任。
他要干什么?!
是个正常人在机关里办事,都不会像他这样,做好事不留名,那只能在品德书上学习了。
他来轧钢厂这么久了,还真就没遇到过做了好事心甘情愿不被对方所知道的。
尤其是他很清楚,孙健同他一样,都不是很得李副主任得意。
孙健以前是杨厂长的秘书,塞到保卫处来是给李副主任捣乱的。
就算是对方没有表现出危害,可在李副主任哪里孙健永远都得不到重用。
自己被他推荐过来,不应该是让自己知道谁是恩人嘛,以后在领导面前好为他美言啊。
恰恰相反,孙主任不仅没让自己知道是他推荐了自己,还故意装作不知,跟自己装蒜。
别的他都不管,就一样,这轧钢厂里到底有没有人敢算计李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