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贫道觉得你这天赋也不太行啊,公子都将那江中客的半截神龛给你观摩两三天了,你竟然还没找到铸神龛的门路!”
往北的山道上,小算道长停在一树墩上,叹息摇头。
在他后边是坐在行走木椅上的柳白,再后边才是秃头道长。
此时离开彩风城也有个几天功夫了,柳白也将那半截神龛给了无笑道长观摩。
可结果就是跟小算说的那般,无笑道长没有找到铸神龛的门路。
“兴许还是时机未到?”
无笑道长本就没几根的头顶,更秃了。
愁死个老道啊!
“不急,这事恐怕还是得差点机缘感悟。”
柳白倒是看得开,“来,小算,找个空旷些的地方,庆贺一番!”
“又庆贺啊公子?”
小算挠挠头,这自从离开彩风城后,就每天都在庆贺。
第一天理由还算好,这公子大仇得报,合该庆贺。
第二天也还行,无笑道长喜得神龛木,合该庆贺。
第三天也过得去,公子远出江州,欲闯黄粱福地,这出门前,也合该庆贺一番。
可这今儿个,还有什么理由?
就算事不过三,也是第四天了啊。
“今天无笑道长没有铸就神龛,心情不好,合该庆贺一番让他开心开心,这人一开心,兴许就突破了。”
小算道长愣了愣,然后急忙一个道揖。
“还是公子高见。”
说完他便升上高空,在这附近寻空地去了。
这山间生火,总得寻个空旷近水的地方…这自也是林子里的规矩。
而柳白之所以这么急于“庆贺”,自是想快些提高气血,好让自己早点修第二命,铸神龛,安神座…
区区阳神而已,还是太低了。
只可惜,一番“庆贺”过后,无笑道长还是没能找见这铸神龛的灵感。
“无妨,这前边要不了多久,应当就是平云湖了吧?”
柳白本想着剔剔牙的,结果发现自己依旧不塞牙。
小算在一旁拿出堪舆图看了眼,脱口而出的夸奖道:“公子记性真好。”
“出了这片林子就是了,以我们的速度,应当能在日落前赶到。”
“那就果断点吧,直接飞出去好了,这救人一事可耽搁不得。”
柳白起身拍拍屁股,无笑则是已经灭了火。
“那现在就走吗公子?”
“走。”
依旧是无笑领着柳白,小算则是自行赶路。
等着从这林子当中升起,又往外出了盏茶时间过后,柳白终于是见到了那坐落于旷野尽头,远山边缘的平云湖。
只一眼,他也就知道了这平云湖为何叫做平云湖。
这湖面上果真是有着淡淡云雾飘荡,而且这云雾上头也是一抹平,没有丝毫的高低起伏。
平云湖平云,正是此理。
从那没有云雾的地界往下看去,更是能看到那恍如明镜一般的湖面。
水波不起,煞是好看。
“公子,在这隐居倒是不错呢。”小算道长也是感叹道。
无笑转头看了看前后左右,“风水不错,是个醒神的地界,裴亲找了这地方住着,估摸着也就是相中了此地的风水,想着看能不能对他妻子的病患有些好处。”
“道长说的在理。”
柳白也看出了此地的风水讲究,“就是不知道这平云湖里的湖妖好不好吃。”
这么大的湖,湖里边肯定是有湖妖的。
这就跟山精河妖一样,吃了涨气血的。
“一会救了裴亲的妻子后,怎么都得捞几条湖妖再走。”无笑也是笑呵呵的说着。
他自是也知道,自家公子好这一口。
“怎么没见到那裴亲的住处?”柳白左右看看也没见到湖边有屋子。
“没事,贫道来。”无笑说着身形已是到了这平云湖上空,俯身朝着底下湖面喊道:
“裴兄在否?”
声音清冽,连带着这湖面的云雾都清散了不少。
三人停在这等了片刻,随即这湖岸正北边的云雾便是稍稍清开了些,在那露出了几间茅屋。
“在的。”
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传了上来。
无笑当即领着柳白落下,不过呼吸时间,三人就已经站到了这裴亲面前。
上次见面是在河巡署鬼市里边,当时大家都是披着黑袍看不清脸。
若不是这裴亲主动自曝,也没人知道当时竞拍这还魂草的会是他。
而此刻柳白见着他的真容…淡青色衣衫,中年面容,面容清瘦头发也显得有些花白了。
倒和柳白想象中的模样差不了太多。
此刻见着柳白三人来访,裴亲先是拱手朝着三人示意了一番,再深深一揖,这才起身说道:
“这些年相助我裴亲的友人太多,实在抱歉,在下一时竟未想起我们在何处相见过。”
不认识,但是开口就是觉得三人是帮助过自己的。
这就是裴亲。
这因果本就是无笑道长结下的最多,所以此刻站出来的自然也就是他。
“贫道与裴兄还是初次见面。”
“哦?”
裴亲愈发疑惑了,“那不知二位道长还有这位小兄弟前来是…”
“河巡署鬼市,还魂草。”
无笑道长这么一点,裴亲就想起来了,连忙再度一拱手,“原来是道长当面,有失远迎,还请海涵。”
“裴兄客气了。”
无笑将其虚扶而起,微笑着说道:“当时贫道便说了,那枚还魂草是为了相救贫道弟子,实在难以割爱,若是他日再度遇见,定当亲自送往这平云湖。”
无笑说完右手一摊,上边便出现了一红木雕花盒,轻叩打开盒盖,里边便是安安稳稳的躺着一株还魂草。
裴亲见着这东西,眼神动容。
张了张嘴似有言语,但却没有说出话来,甚至眼眶里边当即有着泪珠在打转。
见此情形,柳白心中“咯噔”一声就猜到了什么。
但却是最不愿意猜到的答案。
世间最伤是何事?
是虚妄的希冀,是陌路者与铭记者的重逢,是别无选择后的绝望。
是输天半子的执棋手,是誓约的固守者,更是悼亡的墓葬者…
柳白猜到了这结果,小算跟无笑又何尝没猜到?
无笑此时握着还魂草的手都在发抖,他头顶的白发又是掉了几根,看得人生疼。
裴亲却是抖了抖衣袖,眼角似有泪滴滑落的他绕过三人,走向了岸边。
一言不发。
柳白转身跟了上去。
两位道长亦然,一行四人就这么缓步走到了这云层遮挡的平云湖边。
裴亲却并未停下,直至走入这湖水,水面没过了膝盖才停下。
他背对着三人看向这湖面,也没回头,只是听着他语气平淡的说道:
“道长,伱可知内人现在何处?”
无笑张了张嘴,“不知。”
“我正在看着她,她也正在看着我。”裴亲笑了,笑的很是温柔。
笑的他脚下的水面,映照着的云雾沉沉浮浮。
三人经久不言。
直至最后,无笑道长才深深一揖,“裴兄,抱歉!”
裴亲抖着衣袖转身,脸上仍旧在笑着,“这有什么好抱歉的,我能感受到她,她也能感受到我…”
裴亲话说到一半,就明白无笑道长为何说抱歉了。
他转身回头,脸上的笑意消失,快步上前扶起了无笑,转而正色道:
“内人是在我从鬼市回来之前就已经离世,所以当初不管我有没有那株还魂草,都是一样的结果。”
“道长不必愧疚。”
无笑这才起身,柳白也才发现他的眼角竟然也有些湿润。
也不知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过往。
头发都已经快掉完的老头了,经历的事情可多,见过的过往也不少。
若是拿出来佐酒,兴许都能喝个一晚上了。
“嘿,湖边风大。”无笑揉了揉双眼。
裴亲也是点头道:“确实,还请诸位进屋说话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我回来已是见着她留下的遗书,她不想我为她披麻戴孝,也不想我将她葬到高处,只想我将她洒入这平云湖里。”
“这样我每天推门就能看见她,她也能看见我。”
裴亲说这话时,神情温柔,丝毫不见悲伤。
兴许是这悲伤早已经过了。
又或许是…哀伤到了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节哀。”
柳白三人只得如此拱手道。
裴亲却是打着哈哈拍着大腿道:“没什么好节哀的了,只是当初在鬼市当中的时候,我以为道长是随口一言,却没曾想道长真是不远千里送来这还魂草。”
裴亲笑着动容,然后起身,再度朝着无笑道长大拜。
“裴亲谢过道长大恩了。”
“裴兄快快请起。”
无笑道长急忙伸手将其扶了起来。
“嘿,道长不必客气,只要我裴亲还在一日,你来了这平云湖,都是我裴亲的座上宾。”
他说着又转身出了门,“今日诸位也别走了,我下厨请诸位好好喝一顿。”
言罢,等着他走到门口时,又是仰天大笑。
只是这笑容…悲戚之中又带着一丝苍凉。
不多时,三人也都去帮忙打了下手,即至这大日西斜,四人才在这平云湖岸边摆了酒宴。
酒是裴亲的,说是他妻子当年还没病的时候,亲手酿的。
菜是三人联手做的,至于为何是三人,那就得将柳白排除在外了。
是夜,半残环月欲团圆;是夜,晚风轻抚湖面半层云;是夜,今宵酒醒泪岸边…
但好在,都是大男人,等着第二天睡醒时,众人也都识趣的没再提昨晚的事情。
裴亲依旧住在这岸边,守着他妻子的亡魂。
柳白三人则是还得再度北上。
“柳公子,无笑大哥,小算老弟,记得昨晚说的,等你们去了那黄粱福地附近,便可去寻那座山君,他是我好友,你们去了可以报我裴亲的名号,可以在那暂为歇脚。”
“多谢了。”
柳白拱拱手。
酒醒后的无笑也是洒脱笑道:“走了裴老弟,等贫道回来的时候再来看你。”
“好说好说。”
一番告别,无笑也再度带着柳白朝西北而去,小算道长紧随其后。
只是这次柳白也再没提那吃平云湖湖妖的事情,临了三人已是到了高空,回头俯身看去,裴亲依旧守在门口,朝三人挥手。
直至他们彻底离开后,裴亲才转身关了屋门,然后…走向了平云湖。
起先是湖水漫过双脚,之后是膝盖,再之后是腰身,直至头顶。
他整个人都走入了湖水。
半个时辰后,云端之上。
柳白看着身旁的秃头道长,问道:“道长,你没事吧?”
自从离开那平云湖后,无笑道长就一直没说过话,而且脸上表情也都始终有些沉重。
“没事,就是好像…可以铸神龛了。”
无笑道长说的随意,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小事。
“什么?那还不速速找个合适的地方?!”
柳白话音刚落,小算道长就已经掐算出了地点,“正北方向的那个山坳,风水不错。”
“公子,道长,小道先去将场地清开。”
言罢,小算道长身形落去,眨眼间到了地儿,他便点燃了命火。
都是寻常的林子,并不是什么深山老林的险地。
所以一个修第二命的走阴人在那一点火,自然是吓得那些山精邪祟抱头鼠窜。
等着柳白两人落下后,无笑道长甚至连话都没说了,直接就在这山谷里边走了起来,嘴上还在念念有词,看起来神叨叨的。
柳白也是头一次见着别人铸神龛,也不知怎么回事,于是也就这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无笑道长在这林子当中走来走去。
走着走着又还伸手临空涂涂画画,像是在写着什么字迹,脸上表情时而疑惑,时而沉思,时而喜悦。
“道长这应该是在顿悟。”小算道长嘀咕着小声道:“其实昨晚喝完酒他就有些想法了,我看他在湖边坐了好久才躺下。”
“他应当是不想在湖边晋升,怕刺激到裴亲。”柳白猜测。
裴亲也是修第二命的走阴人,但是近些年他一直为了他妻子的生死而奔波,所以自身实力自然是落下了不少。
不然他也应当是那铸神龛的边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