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县西有一座新起的浮屠,名曰“雨花寺”。
即便是战乱年间,雨花寺依然香火甚旺,供奉不断。
已经是七月初一,长乐县被晋军攻占后的第三天,局势稍稍稳定之后,立刻有人赶着车马,迫不及待地来到雨花寺,求得心灵慰藉。
虽然法师们总说“众生平等”,但依着供奉数额不同,总有人更平等。
这不,几位“榜一大哥”被请到了后院清幽之地,并奉上茶汤点心,招待备至。
慈眉善目的慧照法师先讲了一会佛性、佛理,见到众人都心不在焉后,微微一笑,起身离去,将空间留于众人。
雨花寺附近有不少寺田,大部分是地方豪族捐献给寺庙的,多为撂荒已久的农田,他们也耕不过来,索性送掉做人情。
一开始,全寺法师们还要亲自下地干活。随着战乱程度的加深,时不时会有一些流民出现,寺庙将其收拢之后,安置在寺田内耕作,为寺庙提供粮帛。
而大部分人都会给寺庙三分薄面,不会过于侵扰,久而久之,这倒成了处远近闻名的安稳所在,前来投效的流民越来越多。
法师们现在算是摆脱了亲自种地的苦日子,每日诵经礼佛,不知道多自在。
但今天有些不妙。
一队军士驻扎进了寺庙附近的庄园内,逼迫他们提供粮草。
法师们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赤裸裸的大兵,无奈之下交出了五千斛粟,并任其采摘庄园内的果蔬。
这会他们还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找了处旷野,列起了队列,喊杀之声震得雨花寺内吵闹不休,礼佛都礼不下去了。
慧照法师登上宝塔,远远看了一眼。
“金”字大旗高高飘扬,数千人分成数部,端着长枪,一排接一排快步上前,对着草人练习刺杀。
看他们那股狠劲,仿佛真把草人当成杀父仇人对待了。
另有一人手持步弓,小步快跑,一边走一边拈弓搭箭,然后“嗖”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数十步外的草人。
整个过程没有停步,乃行进间施射,这让慧照法师深吸一口气,惊讶不已。
他见过坞堡部曲们操练的模样。
他们也有弓手,但往往站成一排射箭,并不移动。
而且就这种原地静射,往往还射不准,更别说行进间不停步施射了…
“怪不得,怪不得啊。”慧照法师连连暗叹。
长乐县并非无兵,但三天就被拿下了,其中两天在打制攻城器械。听奉命输粮至城下的坞堡帅提及,晋兵遣弓手千余,进至城下,齐齐施射,城头守军便被射得站不住脚。
晋人又募勇士数百登城,一举袭破之。
他原本不信。城头射箭,居高临下,大占便宜,怎么可能射不过你?但现在看来,还真有几分可能。
守军没那么多弓手,技艺又不精,最终败下阵来,完全有可能。
远处的驿道上响起了鼓声。
慧照放眼望去,却见无数兵士沿着洹水两岸向西行军。
大车居于外,人走于内侧,中间是河道,不少船只逆流而上,紧紧跟随。
这不是第一批西行的人马了。
事实上昨日就有一批人上路了,是为先锋。慧照不是武人,没法很好地计数,但他估摸着三五千人还是有的。
几万大军出发,当然不可能一股脑蜂拥上路。
有人先走,有人晚走,有人到下一个目的地了,有人还没出发,这都很正常。
慧照看了两天,觉得对军争杀伐之事有些了解了,学到了很多。
呃,罪过,罪过!
道人岂能对兵戈之事如此上心,真是罪过——和尚、道士皆是“道人”,皆可自称“贫道”,并无“贫僧”之类的称呼。
慧照一边自省,一边下了宝塔,片刻之后,回到了自己的禅房内。
静静坐了一会后,他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只能愧对澄师了。”
“澄师”即佛图澄,乃天竺大德,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传道,弘扬大法。
自汉末创立道统以来,至今天下已有数百家浮屠,并从微末下民之间走进了王公贵族之家,势头非常良好。
譬如,洛阳的愍怀太子浮屠就是天家专属。
能走到这一步,真的非常不容易,但有人觉得还不够。
佛图澄能言善辩,佛法精深,又胸有大志,想要佛刹开遍整个中土。但去了洛阳数年,四处求人,最终都没能建起一座属于他的寺庙。
听闻他曾经去许昌拜访邵勋,但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
又去求见梁皇后,还是无果。
无奈之下,渡河北上,到河北来发展。
慧照有幸招待过他半個月,对他的佛法修为非常佩服,悉心求教,尊称他为“澄师”。
澄师现在去了邺城,听闻得到贵人襄助,建起了一座佛寺。
在慧照看来,澄师应该已经达到自己目的了。从今往后,悉心礼佛,弘扬大法,以他的才智,必能将道统深深地扎根于河北大地之上。
但他似乎还不满足…
对此,慧照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是玩火啊,玩火者必自焚,他不敢参与。
不过,内心之中对澄师还是有那么几分敬意的。
谁支持佛法,谁支持他的道统,澄师就为谁服务,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仔细说来,这和士人破釜沉舟,把家底都押到某个人身上,寄希望于他一统天下没太多区别,都是赌罢了。
院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片刻之后,有人走了进来,在慧照耳边说了几句。
慧照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随后,他闭上眼睛,默默坐了许久。
长乐县的豪族已经决定彻底抛弃石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