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我以小族凌大国,河北父老尽皆疑惧,缓急之间,无法归心。」石勒叹道:「若不厚遇诸胡,则两头不讨好。但如此一来,河北父老愈发离心。若能给我二十年时光,或能缓缓图之,然大争之世,哪来这般轻巧?」
「君虽出身低微,终究是晋人,又有晋廷官职在身,大河两岸之豪族天然亲近汝,却省了太多事了。”
「我败之后,诸胡丧胆,心气低落,所求不过温饱罢了。君亦是有气魄、雅量之人,胡汉一视同仁,诸胡不附何待?等死么?」
「大胡你这二十年,也不简单啊,见识多了不少。」邵勋笑道:「今北地悉平,唯西凉未下,
以你观之,比起汉末曹孟德如何?」
「昔年在邺中听人讲史,知曹孟德之事。他开始可没你这么会打仗,但家世比你好,名望比你大。」石勒说道:「回乡之后,顷刻间募齐五千兵马,又有诸曹、夏侯为臂助,汝家远不及也。」
「汝只能依附豪族,狐媚妇人,得养数千兵。曹孟德全军覆没之后,还能去丹阳募兵,一次不行两次,你若全军覆没,再无起势可能。说起来你确实比曹孟德厉害,但你家不如曹家。说不定,
再过十来年你这邵梁王朝二世而亡,届时幽壤之下,你我相会,可要让我看笑话了。」
周围亲兵们听了,怒目而视。
邵勋听了,却笑得乐不可支。
他以为石勒完全放下了,无悲无喜,听到这里,发现他心中终究还是有着恨意。
「我本东海士息。若在太平年间,则为奴为婢,断无出头之日,四十岁便苍老不堪,百病缠身,五十岁时蒲席一卷,委于山岗,无人知我,无人懂我,无人念我。”
「若烽火四起,要么被司马、司马越征发,辗转于沟壑之间,一通乱箭、一盆沸水、一缸金汁,都能让我凄惨哀嚎,死无葬身之地。”
「今我虎踞河南,四方豪杰之士为我驱使,世代簪缨之族为我所用,远邦异域之君长,纷纷来朝,天下绝色之美人,竞相侍奉。如此,岂非大赚?」
「人生数十春秋,不过一梦耳,大胡如何看不开?」
「况我志向,非汝所知。大胡一一该上路了。」
石勒听得此言,手微微一顿,不过很快镇定了下来,继续抓起茶碗,旁若无人地饮了起来。
茶水饮尽之后,亲军督黄正端来一个酒壶,为石勒倒了一杯酒。
酒色泽微黄,仿如黄金,其中还有一些悬浮物,故称「金屑酒」。
所谓「金屑」,并非真的黄金,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其实这是道士炼丹的产物,邵勋怀疑其中的悬浊物是一种砷化金属,故自曹魏以来就以此物赐死大臣、妃嫔。
「汝子弘,居于洛阳,终日读书,无人加害,汝勿虑也。」邵勋看着石勒,说道。
石勒沉默许久,感慨道:「梁王雅量,无人可及。」”
邵勋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石勒看着桌上的金屑酒,手微微有些颤抖。
黄正按刀立于一旁,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
石勒的手碰到酒杯时,奇迹般地稳了下来片刻之后,他闭上双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邵勋回到洛阳大将军府时,便得到了石勒已死的消息。
这个时候,西边又有消息传来,
金正总督各路大军攻打杨难敌兄弟,杨坚头前番负伤遁回,据城而守,两月之后,伤势恶化而死,余众奔窜武都,阴平克复。
杨难敌利用地势在武都顽抗,大军难以攻克。因山势艰险,粮馈不继,加之天气转寒,诸部都不想再打了,金正最终下令撤军。
临行之前,大肆掳掠,得三千户氏羌民人,强迁而走。针对仇池氏羌的第二次战争结束。
王师撤退之后,杨难敌无力追击,只遣使至长安,请求归附。
邵勋看完之后,给金正下令:召杨难敌入朝,若愿来,则给官;若不愿,则开国后继续征讨,
打到他们彻底败亡为止。
西边如此,南边的战事也结束了。
乐凯得朝廷大军相助,野战击败了陶侃部前锋,然后围攻裹阳,破其外围卫城三座。
但终究没能拿下,最后无奈撤军。
陶侃派兵追击,为质子军击退,斩首千余,大军安然回返。
汝南的氏羌也被义从军、银枪左营、中营以及自枋头南下的氏兵击破,邵勋顺势下令将部落贵人尽皆斩首,余众编户齐民。
开国前夕,各地的烽烟陆陆续续停止了,仿佛都在等待什么似的。
十月初八,大群官员出太极殿,至大将军府,宣读晋帝颁发的第四份禅位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