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似乎早有所料,迎了上去。
百官怔然回头。
只见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他捏着两道懿旨,却并未展开宣读。
反而看向张涍。
张涍被这一盯,下意识身子一激灵。
曹宪于温和一笑,开口道:“张御史,李太后有口谕给您。”
言语之间,倒是颇为客气,但明眼人都知道,张涍这是要倒霉了。
张涍平缓情绪后,很是坦荡地下拜:“臣恭听。”
曹宪于收敛了笑容,捏着嗓子道:“广西道御史张涍!我不过途径中极殿外,便听到你咆哮御前,你究竟要何为!?”
说罢这一句,曹宪于抬了抬眼帘,对着百官道:“皇帝初御极,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纠仪官眼睛是瞎的吗?”
“广西道御史张涍,殿前失仪,惊扰少帝,即刻扭送回家思过,罚铜一月。”
说完这一句,才朝慈宁宫方向行了一礼,示意口谕说完了。
这道口谕念完,殿内莫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张涍本倒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只是起投石问路的作用,马前卒罢了。
元辅和台谏肯定不会现在回护于他。
只能自己硬抗下来,日后才有厚报。
不过,虽明知这是要交出去的投名状,张涍此时还是忍不住额头冒出冷汗。
终归是在直面一名秉政太后的怒意。
“走吧,张御史。”
一道声音惊醒了张涍,抬头看到冯保和蔼的神情。
冯保见张涍迟迟没有动作,也不急着催促,反而问道:“莫不是张御史还要抗辩?”
他又回头看向纠仪官,又看着高拱:“诸位,不会觉得张御史方才举止,没有殿前失仪吧?”
纵使要回护,也不会有人敢公然指鹿为马,那是要被清君侧的。
冯保见高拱默不作声,台谏葛守礼别过头去,这才笑了笑。
随着与曹宪于点了点头,便有人要张涍一左一右架起来。
张涍冷哼一声:“本官自己会走!”
张涍被赶回家了——被金吾卫扭送出午门的。
这当然说不上多大的惩罚。
毕竟国朝历来有广开言路,不罪言官的成例在。
更别说如今高拱强势,李太后还真没法拿个殿前失仪的理由,就轻描淡写地重惩一名御史。
至于后面怎么打击报复,就看各人手段了。
处置张涍是口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随手拍蚊虫,添头罢了。
此外的两道明旨,才是重头戏。
曹宪于展开一道懿旨,念到:“以原司礼监掌印孟冲身故,冯保侍奉年久,忠恳任事暂替,不日由权转实,着内阁、各部司知道。”
百官恭顺地听完小太监宣读完懿旨,不时瞥向冯保。
孟冲怎么死的百官难道不知道?
现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下内阁补手续。
先射箭再画靶子这种事,也就没卵蛋的货色不需要顾及脸面了。
朱翊钧也隔着冕旒静静地看着冯保。
这位大伴,做事还是老道,滴水不漏,得了高拱要找麻烦的消息后,立刻就知道提前请李太后的明旨,补全自己的短板。
一道懿旨,直接完善了任用司礼监掌印的流程,将位置扶正。
但他更在意的是,冯保对李太后的了解与影响,当真不容小觑。
竟然直接就在自己登极临朝的朝会上下旨,甚至等不到第二天。
张涍这个区区马前卒,刚探头就被李太后一巴掌扇回了家。
李太后对冯保的信重,到底有多深厚!?
“元辅,还请接了旨。”那太监催促道。
高拱不表态,一时还真没人敢去接旨。
他的门生,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更是频频看向高拱,只要座师一个眼神,他就敢冲锋陷阵。
一时间,目光都聚焦到了高拱身上。
朱翊钧也不例外。
只见高拱双目微合,似乎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臣等领旨。”
冯保暗道一声可惜。
反正他屁股都坐下了,高拱不接旨孟冲也不能复生。
甚至于,乐见高拱继续与李太后僵持,抗旨不尊。
曹宪于见这道懿旨送了出去,又展开另一道。
唱道:“新帝登基,我孤儿寡母,不熟识朝官,依照旧例,百官自陈任上得失,奏与皇帝了解知道。”
他方一念完。
百官立刻便露出惊容,甚至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所谓自陈得失,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向皇帝做工作总结这么简单。
而是自请致仕的委婉说法!
国朝向来便有此成例,新帝登基,百官便要自行致仕,留与不留,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相当于给了新帝一个重组领导班子的台阶。
但是,成例就是成例,皇帝与朝臣有默契也就罢了,这下懿旨催促,未免也太迫不及待了吧?
这是赤裸裸地在敲打百官!
结合第一道懿旨,分明是在说——有胆与冯保为难,那就别怪我将自请致仕的奏疏准了。
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话虽如此,这旨,还是要接的,这种没有实际命令的旨意,没有抗旨的必要。
给事中从曹宪于手中,接过了两道懿旨,并无多余言语。
曹宪于行了一礼,便退了下去,仿佛从未来过。
只有殿内诡谲的气氛,提醒着百官方才发生的一幕。
殿上的事,很快便发酵了。
高拱与冯保,各自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斗争。
先是台谏,不过短短两天,便有数名御史,纷纷弹劾冯保。
尤其指的是皇帝未登基之前,冯保的作为。
首先是张涍当头,说“未闻令旨革某用某,一旦传奉令旨者,皆出自冯保,臣等相顾骇愕”,直指孟冲死前,冯保就非法上任了。
随即便有御史跟上,称冯保“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藐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
一個僭越神器,蒙蔽主上罪名,狠狠拍在了冯保脸上。
以往这些奏疏甚至都过不了司礼监那一关,但由于张涍在御前一番行为,使得消息根本压不住。
很快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声势。
奏疏的留中不发,又加速了言官们的串联。
从数人,增加到十余人。
旋即,便抬出祖宗故事,称太祖高皇帝洪武十年时,有内侍仗着资历老,侍奉高皇帝多年,便干涉政事。
而后引出太祖圣谕“汉唐之祸,虽曰宦官之罪,亦人主信爱之过使然…今此宦者,虽事朕日久,不可姑息,决然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太监干政,太祖都不会包容,现在你李氏跟皇帝难道还要违反祖训?
还劝谏两宫与皇帝,多体谅祖宗苦心。
李太后不得已,只能以两宫与皇帝的名义,下令冯保自陈罪过,戴罪掌印,以观后效。
这就是小骂帮大忙了,一个警告处分,不痛不痒。
而冯保那边,也是尽显东厂厂督风范。
他不知在何处,拿到了张涍贪污渎职的罪证。
不等有司介入,直接带人抄了张涍的家。
更是带着中旨,把张涍捆缚起来,纵马过街,直接扔进到了都察院大门口,将其革为了白身。
而后又带着所谓张涍的供状,四处攀咬别的官吏。
尤其几位高拱门人,更是频频被扰。
事情到了这一步,事态再度升级。
弹劾冯保的奏疏,宛如雪花一般,飘进了内宫。
从冯保盗窃皇家珍宝字画,贪污贡品,收受贿赂,到私扣奏疏,隔绝内外。
乃至冯保当初在裕王府当差的底裤,都被翻了出来。
不仅要罢黜冯保,还要立赐究问,以早梂宗社事。
六月十三,未时。
暑气渐深,太阳开始毒辣起来。
不禁暴晒了紫禁城,也灼烧着时局。
“什么?有太监出首,状告冯保杀害孟冲?”
朱翊钧正在逐一翻看贺表,不由得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朱希孝。
朱希孝斟酌了一下,说道:“是孟冲以前的干儿子,孟冲死后,被陈洪护了起来。”
“如今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瞧准报复冯保的契机。”
自从朱翊钧登基后,朱希孝便亲自戍卫乾清宫。
涉及到蒋克谦没资格知道的大事要事,也是由他来汇报。
朱翊钧听到陈洪这个名字,突然想起这人。
裕王府的大太监,此前也是做过司礼监掌印的人物,好像也是冯保拉下马的。
他记得…似乎是陈太后的人?
所以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陈太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