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宗藩,礼部天然就有最大的话语权。
态度可谓是至关重要,否则此前也不会被张四维卡着不能动弹了。
如今礼部右侍郎诸大绶一表态,众人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
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则是看向礼部左侍郎马自强。
不是,这礼部右侍郎侵犯咱们晋党利益你看不见吗?
别人也就罢了,咱们晋人是真经商啊!
就算张四维要致仕,好歹还有你左侍郎啊,难道还压不住诸大绶?礼部到底谁说了算?
不能因为你马自强家里卖盐,实业妨碍不到你,你就无动于衷吧?
霍冀忍不住转过头,提醒了一声马自强:“马侍郎也以为甚好?”
马自强似乎在走神,并未听见。
石茂华急道:“马公,你说话啊。”
马自强这才恍惚回过神,他啊了一声,仰头四处乱看,敷衍道:“王尚书跟诸侍郎说得挺好的。”
“所谓祖宗成法,实乃无稽之谈。”
“宗室经商之事,只要宗人府把好关,应当不会有什么妨碍。”
这模样,这话语。
石茂华怔怔地看着马自强,只觉得熟悉极了。
他立马反应过来,马自强这模样,跟他当初接任兵部尚书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哪里还不明白马自强这是怎么回事。
同僚们的生意固然重要,但张四维走了,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显然更具吸引力啊!
礼部、户部牵头此事,又业务对口,如今一经达成共识,外人能驳斥的余地的小了。
果不其然。
就在这时。
今日领班的首辅张居正,终于有了动作。
他侧过身,目光扫过诸同僚。
缓缓开口道:“宗室商禁一事,既然户部、礼部没意见,那便回去上奏疏吧。”
肯定是不能直接用邬景和的奏疏,不合规制。
他那充其量算提议,要上升到中枢意志,得六部、内阁、司礼监走一圈才行。
王国光、马自强持芴回礼,应声回了班列。
众人无可奈何。
皇帝和户部怎么就不明白呢,内廷跟中枢经营的东西,必然是不挣钱的!
历来开矿、海贸,哪样不是如此?
皇商的大手伸到哪里,哪里就商业萎靡!
如今带着那群蠢猪宗室就能改了?
只可惜,皇帝跟内阁蝇营狗苟,根本不懂什么叫经世济民。
也罢,只能私下里再想想法子了。
好在国朝二百年,这些事情的经验已经很成熟了。
众人正交换眼神,各有思量。
这时。
张居正再度开口道:“至于朱希忠之事…”
“地方弹劾,其见闻未必真,各中曲折,亦不能仅凭地方弹劾而议罪。”
“事涉宗室,钦差,不宜揭辩。”
“那便召朱希忠回京,当廷陈述原委,由陛下圣断罢!”
这话一出口,方才还跃跃欲试的言官,立刻偃旗息鼓。
还等着这位元辅包庇一番,他们再“仗义执言”呢。
这么快就将朱希忠放弃了,实在出乎他们意料。
只可惜刷名望的机会没了。
王之诰倒是心中舒坦了一些,当初皇帝劝他国法为重,儿子该流放就流放,大不了再生。
现在也该让皇帝尝尝问罪心腹,国法为重的感觉了。
大理寺卿陈一松,也为维护三法司威严,而略感满意。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的时候。
文华殿御阶侧面,司礼监掌印张宏去而复返,也不知方才在侧殿作甚。
只见张宏径直在走到御阶上,对着皇帝空位行了一礼。
而后起身上面对朝臣。
张宏神色悲悯,缓缓开口道:“诸位的议,咱家本没资格插嘴,不过…”
“咱家方才得信,成国公在湖广查案时,遭遇岷府恶贼袭杀,伤及耳髓,数日不缓,重伤难治。”
“半月前,薨了!”
朱翊钧抬眼看着文华殿的方向。
他今日给湖广的奏疏下廷议,文华殿此刻想必已经如火如荼了。
不过朱翊钧并不担忧。
张居正办事,他还是放心的。
窗外云卷云舒,朱翊钧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又重新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四维。
“忠君爱国”的张尚书,在致仕之前,特意入宫,辞别皇帝。
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
此刻相见,张尚书情真意挚,皇帝礼贤下士。
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
张四维还在伏地陈情,言辞恳切:“…流弊之已极,颓风之当反。”
“当此圣代,际此明主,臣本欲辅弼圣君,再辟混沌,经纶草昩。”
“惜哉我父,罹于宪典,终遭显戮。”
“臣亦不得尽展其用,此天为之,臣不得不受。”
“海内苍生之所属望,付之一空,惭愧在情,遗憾于心。”
“臣去则去矣。”
“伏望,圣天子锐精惕厉于上,二三阁部大臣相与寅恭图回于下,法道出治,格天配地。”
“绵凤历而奠鸿图,延国祚于天地久!”
“冬则必春,夜则必昼,天下回心而向道,尽在陛下一人!”
“臣拳拳之心,顿首再三。”
说罢,张四维再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直响。
朱翊钧看着拜倒在地,恭谨有礼的张四维,也不免感慨这位卖国贼的心性。
听听这话说的。
先是陈述理想,再是对父亲触犯国法的痛苦,进一则是遗憾于致仕,理想落空的悲戚。
最后更是话锋一转——我走就走了吧,只希望大明朝的繁荣如同凤凰般长久,由陛下奠定宏伟的蓝图,让国运天长地久。
这情感,这文采,谁听了能不动容?
多好的纯臣啊。
他听着都险些要忍不住承诺——只要届时张四维不翻案,便等他丁忧结束,再度复用了。
可惜,他开了天眼的,确是明白张四维的为人。
只能说,人生大起大落,才是分水岭。
王世贞死了父亲,被赶回家丁忧,就一副失了锐气的模样,颓态尽显。
而眼前的张四维,乍一眼,也是俯首帖耳,丧了心志。
但仔细对比,就能感受到其中的神华内敛,宛如一柄打磨过的利刃。
难怪历史上能做到首辅,压制申时行数年,戮了张居正的尸,革了新政的命。
这心性与韧劲实在没得说。
朱翊钧叹息一声:“乃父之事,朕亦引以为憾。”
“张卿放心,朕已经派人申饬谭纶了。”
“乃父的清名,朕也会趁着万寿节,替乃父施恩平反。”
“卿快起身罢。”
张四维慌忙谢恩:“多谢陛下。”
脸上丝毫看不出半点怨怼。
甚至提起丧父之事,更是一副父亲死了,如今心中便只有君上的模样。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四维的神情动作。
等张四维谢恩起身后。
朱翊钧才再度感慨道:“卿不仅是海内苍生之所属望。”
“于朕,亦为旧学之甘盘,梦赉之良弼。”
“而卿如今不得尽展其用…
朱翊钧顿了顿,放缓语气,好奇看向张四维:“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他盯着张四维的反应。
四维啊,对朕来说,你是儒学经典的宗师,更是朕梦寐以求的贤良辅臣。
那么,你最终没能完全发挥自己的才能,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人为因素呢?
张四维悚然一惊。
只觉得自己姬昌附体,在面对桀纣最后一关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