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墙
愁云惨淡万里凝,腥膻漫天庭。
……
圣母皇太后圣寿才过两日,京城中应当正是喜气未减的时候,奈何天有不测风雨,遮天蔽日的乌云,毫无征兆地笼罩在了京城的上空。
飘雪寒风,天幕昏暗,京城的天色不懂礼数地恣意渲染着紧张的氛围。
天色也就罢了,各种人员事物,似乎都故意在为这股紧张氛围助纣为虐。
坊间流言四起,各部衙门的公文张贴不断,京边各营卫频频调动。
顺天府境内,凭空出现道道关卡,虎视眈眈的锦衣卫、红盔卫不断搜查盘问,民心惶惶。
兵部、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内廷二十四司局,陆续有人或死或缉,官不聊生。
接二连三的使者,面色凝重,骋马出京,在京边扬起道道雪屑与烟尘。
一日之内。
循着年节将至的惯例,陈经邦入主兵部后,连夜去函九边督抚,务必各司其职。
礼部宗人府以宗室恣情玩法,申斥各地藩王,严令杜门省改一月,修持德性。
又因河南祥符人李相,首倡白莲教,煽惑远近,造揑妖书,妄意纠众,超手中原,内阁申时行难得勃然大怒了一回,会与吏部签署下文,严词激烈地勒令各省三司衙门,举一反三防微杜渐,不得松懈。
即便如此,局势仍旧半点消停的趋势也没有。
只见又一道烟尘纵马骋过长街,出城而去。
“今日的使者怕是不会停了,这是第六道了吧?”
“内阁跟各部衙门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总得做点什么才是,将百官都申饬一番,未尝不是安定人心之法。”
两名衣着贵气,面带官相的中年男子,并肩站在京城的城楼上,居高临下看着使者纵马而去的方向,愁眉苦脸聊着天。
“不过看这道使者所携文书的制式,似乎是皇帝的诏令?”
“嗯,是皇帝给宣大总督陈栋的手诏,具体内容不知,没让兵科抄录。”
“嘶,这不止是疑上兵部了啊,竟然连兵科都防着……兵科跟石尚书关系可不大,何至于此?”
“唉,兵部尚书都密谋造反了,兵科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人家拿着失察之罪说事,贾科长也没底气回嘴。”
说起石茂华,两人都是一脸晦气。
二天前,也就是万历七年十一月乙酉这一天。
该日乃是慈圣皇太后的万寿圣节,同时,也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
皇帝随母受贺表后,于隆宗门赏宴军民时,竟有一名唤作卜芒的棘麻番僧身藏毒刃,宴间骤然暴起,刺王杀驾!
若非皇帝身手还算矫捷,躲避及时,恐怕就要酿成一场大祸!
简直骇人听闻!
事情固然是夷人做的,但显然不会这么简单。
单是谁允准了这种包藏祸心的夷人面圣,便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更别提其人如何夹带利刃躲过搜身、座次又凭什么有机会靠近皇帝等等问题,就更加晦涩了。
果不其然。
朝臣还未来得及猜忌多久,紧随其后的,便是兵部尚书石茂华,密谋造反后畏罪潜逃的消息,石破天惊!
谁都没反应过来,兵部一干郎中、主事,兵科一干给事中,竟然直接被内阁停职留任,结案之前不得入部视事。
虽然是无辜被牵连,但谁也不敢等闲视之。
于是,兵部这几些郎中、主事们,便只能四处探听消息,攀扯关系,免得真就变成了聋子瞎子。
“愿意防一防都是好事了,听闻少司马自昨夜被都御史温纯带走之后,至今未归,恐怕凶多吉少。”
少司马指的是兵部侍郎,二人口中提及的,自然不是新上任的陈经邦,而是左侍郎罗凤翔。
“石茂华……罗凤翔……也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皇帝在借题发挥。”
夷人刺杀归刺杀,但谁做的还真不一定,哪有这种泼天大案,一夜之间就拽出一个兵部尚书的。
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他十分怀疑皇帝是顺势而为,故意找石茂华麻烦——哪怕之后查出来是别人,也不妨碍一并收拾了。
“咦?那是沈鲤?”
其中一人低头,朝下方城门验传处看去。
“好像真是,他不是在家守孝么?怎么进京了?”
说话之人跟着朝下看去,疑惑不解。
“仁嘉兄竟然不知道?去年他丁父忧三年结束,皇帝就给他加了兵部侍郎巡抚地方的差使,文书刚送出去,沈鲤母亲又去世了,如今一过百日卒哭,皇帝便顺势金革无避了。”
“啧,又是钻空子,皇帝败坏礼法,其无后乎?”
“咳……仁嘉兄此言有失偏颇,无论金革无避,还是钦天监孝期减半,都是祖宗成法嘛,仁嘉兄不妨趁着这段时间停职,温习一番数学,也去考个钦天监博士的兼差。”
这个“也”字是有缘由的,皇帝上次让三品衙门堂官进修,兵科位低权重,也分了两个名额,这说话的道理自然就变了风向。
“算了,懒得与你掰扯,照你这么说,沈鲤此番复起入京,是要接罗凤翔兵部左侍郎的班?”
沈鲤资历肯定是够的。
就是这个人来做顶头上司,可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陈经邦。
“不是,看六科抄录的诏令,说是任佥都御史巡抚度田事,至于兵部左侍郎,罗凤翔还未必真就落马了,说接班太早了。”
“这就自欺欺人了,皇帝跟内阁有心牵连之下,罗凤翔不落马的话,恐怕就得落水了。”
“唉,说到底还是申时行那厮尸位素餐,本该止于夷人的事,怎么能让皇帝牵连到堂堂兵部尚书身上,弄得大家都是一身骚!”
“谁说不是呢?还有吏部王锡爵那厮,跟着上蹿下跳,比太监还积极,多半是死了女儿失心疯了,这种人竟也配呆在天官位置上。”
“哼,王崇古也跑不了,他不点头,申时行也握不住拟票的笔,王崇古连自己乡党都不护着,以后谁还敢向他靠拢?”
“现在文华殿上朝会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明朝造反很常见,宁王朱宸濠募兵十万,称帝建制,改元顺德,距今正好六十年;壬寅宫变,世宗惨遭勒颈,不过三十七年;稍近的师尚诏扯旗造反,聚啸七万余,攻城略地,亦只有二十六年;最近的是隆庆二年,宣府二千兵丁邀赏叛乱,才十一年,封建王朝国情如此,无论哪个皇帝,在位时多少都得被反上那么一反。
但是,造反固然频繁,却多发于无德宗室、受蛊惑的百姓、自行其是的临时工、气血上涌的大头兵而已。
文官造反,那就太过耸人听闻了!
国朝多少年没听过文官造反的说法了?就算事实上有,也往往不会用上这个名目,罗列个十大罪,八大罪结案斩首顶天了。
非要数成例的话,恐怕还得攀到胡惟庸上面去——如果夺门之变不算的话。
胡惟庸案什么情况?牵连数万人,死伤无算,半数以上都是士人!
皇帝跟内阁怎么忍心重演此事!?
但凡申时行、王锡爵这些人有点良心,就应该将事情止于夷人,捂住盖子才对,至于石茂华的事,届时随便罗列个十大罪给皇帝出气就行了,何必闹到现在这样满城风雨呢?也不怕百姓惊诧。
当年世宗险死还生多少次了,也没见人家动不动就随便说文臣造反不是。
只能说文华殿那些廷臣的屁股,是一天比一天歪了!
正说着话的功夫。
一道扬尘由远及近,朝京城而来。
两人下意识投去目光,不过瞥一眼的功夫,甚至来不及间歇谈论城楼下的事,便见这一队人马呼啸而过,赫然是嚣张跋扈亲卫开道,拥着为首之人纵马入城。
两人不约而同间,眉头几乎拧在了一块,厌恶地看着方才入城的一队人马。
“这些武将仗着皇帝的宠信,近几年又猖狂起来了,当真是畏威而不怀德!”
纵马入城,实在嚣张!
这些年风气越发败坏了。
武官到兵部述职,不说三拜九叩的大礼吧,至少也得有跪地下拜的基本礼数吧?
结果这些年倒好,那些都督总兵拿着皇帝的令箭,说什么三品官以上不对外行跪礼,竟然敢在兵部堂而皇之站着!
还有顾寰那厮,区区勋贵,整天在文华殿廷议上杵着,为武官张目,实在碍眼至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
“看开道近卫举的标志,好像是戚继光吧?也难怪这样嚣张跋扈,人家这次进京,可又是带了三千南兵随行的,谁要是惹他不顺心,城卫军还不一定够他打呢。”
其中一人冷笑不停,语气中更是不乏轻蔑与讽刺。
固然明白这些入京的外臣,多是因为听闻刺王杀驾事,才失了分寸,迫不及待想见到皇帝,但不管什么原因,跋扈就是跋扈。
再者说,皇帝的安危,也不是这些武将应该操心的。
“俞大猷在福建那般张扬跋扈,动辄杀人破家,回京述职都夹着尾巴,只带了两名随从,这戚继光倒好,三千南兵……哼,也不怕端不住这么大架子。”
“谁让皇帝倚仗他呢,石茂华出事那晚,听闻京营跟五军都督府也有异动,再加上顾寰快死了,皇帝恐怕是想将京营交到戚继光手里。”
“营卫异动……我这两日也听说了,似乎以讹传讹的成分多些。”
调动营卫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皇帝跟内阁那一关不必多说,还要御马监大太监以圣旨和火牌等信物下兵部,而后再移交五军都督府。
这一长串的流程,哪怕石茂华也干不出来。
“不清楚,但我在兵科听到有人伪造火牌的传闻。”
“伪造火牌!?焉能这般丧心病狂!?”
“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六年前凌迟的黔国公,不就干过这事?可惜你我现在停职,听到的消息都云遮雾绕,委实看不真切,不知几分真假。”
“假的吧,能有这么大阵仗?”
“不好说,这次皇帝出巡,苑马寺卿蹊跷跌亡,王崇古又与石茂华大吵了一通,依我看,未必没有关系。”
“唉,算了,此事的真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帝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京营彻底抓在手里了。”
说话者眼神颇为复杂,尤其显得忌惮。
“造反嘛,双方不反着来,怎么就叫造反?谁反谁,本来就是不好说的事。”
一句话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对视一眼,对兵部与兵科晦暗的前途生出无数忧虑。
……
“司礼监太监孙海?内廷也有牵扯其中!?”
申时行面色凝重地将接过都御史温纯递过来的案卷,惊愕出声。
温纯点了点头,直言不讳:“大兴县侵占皇庄一案,惜薪司掌印太监姚忠,背后便是此人。”
“只因听闻皇帝打杀了姚忠后要继续追究,其人便畏惧天威,为石茂华趁虚而入,在夷人面圣前,暗中松懈了搜身。”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继续道:“现在只是都察院根据几名案犯的供述所做出的推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似乎已经嗅到风声了,我怕夜长梦多,抓是不抓?”
合不合规矩都是后话。
两人是在吏部左右侍郎任上搭过班子的,本就来往密切,私交不错,再加上一者如今掌内阁,一者执台谏,天然的平齐平坐——国朝惯例,首辅南人时,必以北人掌台谏,用以制衡,其地位可见一斑。
是故,两人之间说话,也甚少顾忌。
申时行撑着椅子缓缓站了起来,在内阁值房中来回踱步,显然事涉内廷,有些麻烦。
直到将手中的案卷捏到变形,申时行才狠狠咬了咬牙:“抓!别管是谁!查到头上就给我抓!”
“你先拿我的条子去抓人,别让跟石茂华一样跑了,票拟和陛下的首肯我回头补!”
温纯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开内阁。
“等等。”
温纯回过头,却见申时行抬头叫住了自己。
“京营右参谋赵用贤,也一并抓了!”申时行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温纯皱眉。
他有所不解,追问道:“赵用贤也牵涉其中?”
申时行听了这话,脸色阴晴不定。
过了半晌,他才有些难堪地别过头,侧脸以对温纯,看不清表情:“可能有。”
即便没有,都到这种时候了,也该大局为重,考虑考虑皇帝的心情了。
当初张居正夺情事,赵用贤就明面赞同,暗地里串联不断,可谓是阳奉阴违。
皇帝本来打算年后便将其送到浙江抗倭废物利用,如今既然出了这种事,还有营卫异动的迹象,那就只能顺势下狱了。
这样固然不光彩,但申时行入阁后,有太多大局为重的时候了,也不差这么一次,就算是权力小小的任性罢。
温纯从申时行的反应中,显然也读出了某些复杂的权衡。
他沉默片刻后,缓缓点头。
申时行见温纯应得勉强,只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颇显尴尬的笑容,劝慰道:“景文,你我共事多年,也是知我的,我是一心为公。”
所谓可能有,又称也许有,或者叫莫须有,这名头说出去终归不好听。
哪怕跟某人的出发点不一样,但总是道德污点。
温纯抬头瞥了申时行一眼,见其双手一副将伸未伸的尴尬模样,他不着痕迹将手背回了身后。
他看着神情尴尬的申时行,直接开口道:“汝默不必解释,我都明白。你怕遭了世宗故事,大局为重才不惜脏了双手,我非是陈吾德,又岂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申时行听了这了这话,尴尬脸色几经变化,最后尽数化作疲惫与感慨。
世宗故事,谁不怕呢?
他们没见过嘉靖皇帝在登基之初的模样,但多少是听过的,什么度田、清丈皇庄、开海、剿倭,在海瑞眼中的英明神武,怎么说也不算昏聩之主。
奈何一场壬寅宫变,便再不视朝,成仙做祖,却失了人样。
如今申时行最怕的,不是什么尚书造反,也不是什么五军都督府有人伪造火符,反而是尤其担心皇帝会不会受了刺激,突然深肖祖躬起来。
当初世宗皇帝火场逃生后,将其治好的太医暴毙,有干系的朝官朦胧推升,一直被世宗皇帝疑心甚久。
今上的疑心不比世宗皇帝轻,近年随着年岁渐长,疑心日盛。
这种时候,内阁不拿出一个彻底的态度,向皇帝表明立场,安抚一番,申时行怎么能心安?
他悠悠叹了一口气:“唉,陛下出巡不过一月,我便坐视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酝酿,实在罪大难赦。”
“如今该脏手的时候,如何能吝惜羽毛。”
温纯闻言不禁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出声安慰道:“谁也料不到石茂华如此丧心病狂,汝默不必这般自责。”
石茂华都喊着永远健康等着寿终正寝的年纪了,谁能想到其人另有计划呢?
申时行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仍旧自责道:“此前陛下传口谕回来,王阁老知会我他要彻查兵部马场事的时候,我便应当防微杜渐,小心有人狗急跳墙了。”
温纯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后,温纯干脆拱了拱手,行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