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引用完了,司马光照例该上私货了:“臣以为曹参不变萧何之法,深得守成之道,所以在惠帝,高后时天下晏然,衣食滋殖,不知陛下所见如何?”
官家此刻早已非吴下阿蒙了。
官家登基至今快三年后,经过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章越,陈襄这样经史娴熟的大臣的轮番调教,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
官家道:“曹参当相国不过三年,三年不变其法当然使得,但是祖宗到朕已一百年了,焉能不变。再说汉若常守萧何之法不变,也是不行吧。”
官家说完,司马光却道:“何止是陛下,若是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仍是是可存也。”
“昔日武王灭商,便是重返商政,政由旧。尚书有云,无作聪明,乱旧章。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这祖宗旧法,如何可废?汉武帝听了张汤的,多改旧法,汲暗面斥张汤说,高祖成法,你竟敢纷更?故而汉武帝末年群盗蜂起,即因法令繁杂。汉宣帝沿用高祖旧法,这才令天下大治。元帝登基又变宣帝旧政,不知陛下以为元帝与宣帝哪个更好?”
官家被司马光驳得是哑口无言,自己学了三年以为可以出师了,没料到还是不行。
章越在一旁看热闹,他才不会傻得下场和司马光去辩。
司马光见官家半响说不出话,自顾地补了一句:“从古至今,只有治人,没有治法。”
官家拼凑半天,好容易才道了一句:“人与法互为表里。”
司马光继续驳官家道:“若得其人,不愁法不好,不得其人,即使有好法,实行起来也会颠倒变形。故而陛下应急于求人,而不是急于立法。”
司马光这一句话将王安石骂得是体无完肤了,什么叫不得其人?我王安石不是其人吗?司马光说得好听,你行你上啊!
没料到王安石没开口,吕惠卿却出班言道:“陛下,先王之法,有一岁一变者,月令曰,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曰,正月始和,布法于象魏,是也。有数岁一变者,似唐,虞,五载修五礼,周礼十一岁修法则。有一世一变者,刑罚世轻,世重。”
“有虽万世不变者,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使能使也。”
章越听了吕惠卿的说辞,真是佩服啊,这等举例强辩的功夫,难怪能成为王安石的左右手。
不过话说回来,吕惠卿从王安石那得知司马光今日经延要说的题目,自己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吕惠卿说到这里,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司马光道:“方才臣见司马光以为汉初之制皆守于萧何之法。其实不然,据臣所知,刘邦入关时虽约法三章,但其后乃改为九章,由此可见,萧何已经不能自守其法了。”
“方才司马光言的惠帝,惠帝也不变法吗?其实不然,惠帝除书律(私藏诗书罪),三族令。还有文帝,文帝除诽谤,妖言,除秘祝之法,这些都是萧何之法所有的,而惠帝,文帝除之,景帝又从中因之,则并非守萧何之法也。”
官家听了吕惠卿之言,差一点拍腿叫好,精彩精彩极了。
章越也是看出吕惠卿此番叫板司马光倒是有心算无心,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场上司马光,王安石两位大老都是显得非常的平静。
而吕惠卿则继续说下去:“至于汉代从惠帝至元帝之治乱,汉之衰,并非因为变法。弊久则必变,岂可坐视。书经云,无作聪明,乱旧章,不是说旧章不可改,而是说不可自作聪明的乱改。”
“司马学士之所以言萧规曹随之事,是因他反对变法,也是三司条例司是臣在主事的,他在指责臣,还请陛下明辨是非,使议论归于一。”
吕惠卿将司马光矛头指向了自己。
章越一听立即心道,高明啊,高明!
因为司马光一开始的矛头明显是指着王安石去的,萧规曹随嘛,萧何曹参是宰相啊, 王安石是宰相,你吕惠卿算个啥,官位如今还不如在场的章越呢。
但是吕惠卿将司马光的矛头转向自己,一来是替王安石吸引火力,二来也是自抬身价。
看一个人的身价,就是要看一个人的对手。
吕惠卿与司马光撕逼,司马光即便是赢了也是输了。
司马光是何等身份?
在司马光眼底,吕惠卿就是小人,王安石才是他要打倒的人。
官家当着司马光的面前问道:“方才吕惠卿所讲如何?”
如今司马光必须站出来迎战:“陛下,方才吕惠卿所言治乱之事确实是有所载的。但说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有数年一变,一世一变则不然。正月始和,布法于象魏,布告是旧章,而并非新法。”
“周天子五年一巡视,而并非五年一变法,是担心诸侯变礼乐,坏旧章……”
“陛下,真正的道,万世无弊,禹,汤,文,武之法皆合于道,是因为后世的子孙逐渐变革,故而失于道,故而必须时刻再变革回去,再合于道,这就是率由旧章。故而变法变法,不是变之而是不变之。若无事无非,一皆变之,就是自作聪明了。”
场上司马光与吕惠卿二人唇枪舌剑,争论个不休。
王安石,王珪,章越等人皆是闭口不言。
眼见吕惠卿被司马光反驳的再度落于下风,官家则频频目视王安石,章越,你们二人还在下面听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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