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本是满目的期待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是有多失望就有多失望!
张安世语重深长地道:“方才去见了阿姐,阿姐也很担心姐夫。”
朱高炽脸上的失望表情又一下子没了,急道:“你没和你阿姐说什么吧?”
张安世摇头:“没有。”
朱高炽吁了口气,才道:“哎,我饿的厉害。”
张安世道:“姐夫,我细细想了想,姐夫若是继续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怕……要折寿的。”
这话,也就张安世敢说了,要不谁敢在太子朱高炽的面前说这些。
朱高炽板着脸道:“怎说这样的丧气话。”
张安世知道自家这姐夫也就是摆出来的严肃,他是不怕的,便道:“姐夫这些时日节食,可清瘦了吗?”
朱高炽如实道:“长了两斤。”
张安世便越发的忧心了。
他很清楚,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这个姐夫,可能也就这几年寿数了。
眼下短命的最大原因,极有可能便是肥胖,肥胖所带来的其他疾病,都可能是元凶。
张安世于是叹了口气道:“节食为何没有效果呢?莫非……”
“好啦,好啦……”朱高炽没好气地道:“不要总提吃食……”
张安世只好道:“我想一想办法便是。”
朱高炽又道:“这些时日,本宫也从杨溥学士那儿,学了一些商道,以商业来充实天下之血脉骨骼,犹如人之血液一般,充盈人之骨肉。现在方知,要鼓励工商,实在也不容易,需有码头,加快商业的流通,需有道路,甚至还需更好的铁路,才可大大的降低运输的成本。还需有廉价的土地,免得土地被士绅们占住,狮子大开口。更需有大量的雇工,寻常的劳力,倒也罢了,可工商指望完全大字不识的劳力是不成的,需得有大量能够识文断字、见多识广之人……”
朱高炽继续道:“更不必说,还需确保官吏相对能够廉洁,确保他们能疏通道路,清剿山匪……这种种所需。哪一件,若是办成了,在历朝历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啊。”
张安世道:“起初的时候,万事开头难,可到了后头,就相辅相成了。”
朱高炽来了兴趣:“相辅相成?”
张安世点点头,便道:“就说山贼土匪吧,这满天下,历朝历代,哪怕是极盛之世,天下各处的山贼土匪就从来没有杜绝过。只不过,天下安定的时候,山里的土匪少一些,至多也只敢洗劫一些村落,不太平的年景,则多一些,动辄聚众数千上万,攻城略地。”
“可说到底,这些都是实在活不下去,没有土地的百姓,不得不上山为寇,才能存活。他们对天下有巨大的危害,对工商,危害也不小,这从商走货之人,一旦遭遇了山贼,不但货物尽失,便是性命也不保,如此一来,便大大的增加了流通的成本。可一旦工商能够兴起,就意味着,工商可以吸纳大量失去了土地之流民,让他们做工,养家湖口,久而久之,谁还愿意在山中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做贼?”
张安世看朱高炽很是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的样子,笑吟吟地继续道:“读书也是一样,从前读书,只能考取功名,可寻常百姓,考取功名何其难也,考不上……就等于一切都白费了。可如今,读书有了更多的用途,百姓们也就更有动力了。何况作坊不比乡间,乡间耕种的百姓,一年到头,也出不了方圆十里地,说是浑浑噩噩也不为过。”
“可作坊中做工,却是数千上万人,自天南地北而来,聚集在一处进行生产,彼此之间,交流着天下各处的讯息,即便有不少人……目不识丁,可他们对于这天下的见识,却已远超寻常人了。所谓的知识,所谓的学识,本质上就是讯息罢了,百姓们都留在自己的原籍,信息传导便阻塞了,可工商兴起,彼此之间的讯息,便疯了似得增长,姐夫若是有兴趣,大可以去作坊里走一走,与匠人们说说话,姐夫就会发现,他们见多识广,全无佃农和寻常农户那般的气象。”
朱高炽听罢,欣然地道:“听你这般一说,本宫对此的见识,倒是更深了。”
他若有所思,突然眉头一挑,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露出难受之色:“诶……头又有些晕眩了。来人,来人……”
显然,他身子很孱弱。
张安世便忙叫来一个宦官,询问了一二,才知这样的情况,早已有了。
张安世只好让朱高炽去歇息,而后忧心忡忡地告辞而去。
到了次日,东宫便让人送来了膳食的食谱。
张安世一看,吃了一惊,忙将食谱收好,入宫不提。
…………
新的邸报,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张安世亲自作文,狠狠地讽刺了浙江布政使司的所谓政绩一通。
大抵的意思是,此等靠所谓士绅的自觉,多上缴一些钱粮,很有几分汉朝时所谓上缴免罪金银,借此来除罪的样子。
这样非但不能长久,反而时日一久,多缴纳了一些税赋的士绅和读书人,必定迟早要巧立名目,将自己的损失,又加之于可怜的百姓身上。
最终的结果是,税赋固然增加了区区几成。而父母官借此机会,又可获得政绩,士绅和读书人,也没有遭受损失。真正受害的,却是寻常百姓。
这篇文章,可谓是极为严厉,甚至说一点情面都不给了。
而直指的矛头,便是浙江布政使司。
也就是刚刚加了太子少师,如今风头正盛的姜秀。
邸报,大家都已看过。
张安世的嫉妒之嘴脸,可谓甚嚣尘上。
却好像一下子,张安世戳中了许多人的软肋。
于是乎,许多人就跳脚了。
朱棣看着邸报,默不作声。
他沉吟着,目中扑朔不定。
文渊阁与各部尚书,纷纷看着高位上的朱棣,俱都一言不发。
而后看着朱棣缓缓地……将手中的邸报放下。
朱棣这才道:“颇有几分道理,张卿恳请朕命人往浙江布政使司查账,诸卿看……这有无问题?”
杨荣道:“陛下,臣见芜湖郡王殿下的文章,也不无可能,既然如此,查一查,总是好的。这也是防微杜渐,倘若当真……”
胡广立即道:“可市井之中,却都在说,芜湖郡王殿下,乃记恨姜秀,取代了他这个能吏,因而才有此文……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所谓市井之言,大抵和后世的据网友评论之类。
反正万事不决,搬出网友,若是网友说错了,那就是网友卑鄙无耻下流。
朱棣看了看杨荣,又看了看胡广,微微一笑道:“市井之言?市井就已有流言了吗?”
“陛下,邸报售出之后,天下震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当朝郡王,直接攻讦当朝太子少师、布政使,本就是鲜见的事,何况,其文所言之罪责,本就严重,非寻常可比。”夏原吉站出来:“此事牵涉极大,若是朝廷不予回应,难免会越发的不可收拾。”
朱棣笑了笑道:“那依夏卿而言,怎么看?”
夏原吉当机立断道:“查账,查清楚,浙江布政使司要查,太平府的也要好好地查一查。如此一来,是非曲直,自然也就可以大白天下了。”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都查?”
夏原吉斩钉截铁地道:“都查!”
朱棣便道:“谁来查?”
夏原吉毫不迟疑地道:“臣乃户部尚书,自当负责此事。”
胡广也立即道:“此事牵涉甚大,臣可代陛下彻查。”
杨荣随之道:“陛下,臣也可以。”
朱棣看着跃跃欲试的众大臣,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听他道:“好大的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