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是真怒了。
当初扬州发生的事,已让他怒不可遏,谁料到今日再一次来到这扬州,竟还是如此。
不,何止是如此,简直就是变本加厉啊。
眼前这个刘二,真是凄惨至极,他只是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小民,见李世民大怒,已吓得瑟瑟发抖。
身后的大臣们也不禁躁动起来。
一方面,他们自觉得抓住了陈正泰的把柄,这厮不但不顾百姓们的死活,在扬州还灭门破家,这是人干的事吗?
谁能料到,这扬州都督……竟是如此的拉胯。
此时,李世民却又问道:“那么,尔何以为生呢?”
刘二越发的心怯了,只战战兢兢地道:“小民,小民……小民得了病,便算是为奴,人家也不要的,而今只好在此……为生……这村子里,从前还有六十多户,现如今,要嘛成了卢家的部曲,要嘛便是我这般的人,能过一天是一天,前些日子……卢家还派了人来……催债,小民当初得病的时候,不但卖了地,还欠了卢家三十文钱。”
“这三十文钱,借贷了一个多月,而如今已至五十多文了,说是岁末,再还不上,这连本带利,便要一贯、两贯,小民不懂算术,只是晓得……肯定是还不起了,不过……料来小民命贱,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只是小民有一个女儿,前年的时候嫁了出去,他们却说,便是嫁出去的女儿,也要抵债的,岁末不还,便要拿小民的女儿来偿,我……我真该死,真该死啊。”
说着,刘二自责地打自己的耳光,痛心疾首的样子,似乎只恨自己不该去借那钱,而嫁出去的女儿,还有自己的女婿也要跟着自己受牵连。本来这女儿嫁出去,便算是夫家的人了,不过像某些家族,显然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收不回债来,至于那嫁出的女儿,总有办法带走。
李世民不禁冷笑道:“官府不管的吗?”
这才是李世民真正在意的地方。
在他看来,治民要先治吏,这个道理,他和陈正泰交代得很清楚。
朝廷的一切善政,如何去贯彻,其根本就在于此。
刘二见这李世民威严,身后又有许多人拥簇着他,自是晓得遇到了大人物,此时快要病死了,女儿也跟着自己遭殃,索性横了心。
于是大起了胆子道:“这借钱的保人,就是县里的张书吏办的,他们和卢家交情深得很,隔三差五便被请去卢家喝酒的,当初分这口分田的时候,就是县里这些书吏借故刁难,索要贿金,若是不肯给的,便将这口分田给你分到数十里外去。平日里,他们下乡来,只是催粮,其他的一概不问。”
“那张书吏虽认得几个字,却是县里最不好招惹的人,他凶横得很,但凡有不如意的地方,便动辄想办法给你按一个通贼的罪,附近有一座山,现在山里,都是贼,寨子里有百来人,都是剪径的强盗,可大多数,其实都是既不肯为奴,又没法过日子的小民。官府剿了一次,听说本县的县尉都受了伤,自此之后,那些强盗,再没人管了……”
刘二说到这里,李世民脸色更是变了,眸光在灯火下闪动着锐光。
官逼民反吗?
贞观天下,竟还有强盗。
可是这些,李世民此前显然是一概不知的。
后头的百官们也听得头皮发麻,有人低声议论:“已经猖獗到了这个地步吗?这和隋炀帝时,又有什么分别?”
“陈正泰这做的是什么孽啊,连吴明都不如,大家本都说扬州乃是首善之地,哪里晓得,竟成了这个样子。”
“苛政之害,猛于虎也。”
许多人本就不满,现在这怒火已到了临界点。
李世民冷冷道:“竟连贼都有了吗?好,真的好得很。”
他这话带着几分森然,而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命人取了吃食来给这刘二,便下旨令百官们驻扎于此。
他的本意,就是让这些朝廷的大臣,看看民生有多艰难的。
只是这一次……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在今日下船之前,他真的天真的认为,让自己的得意门生来都督扬州,能让百姓们好过一些。
可哪里想到,会再次见到这么多的不堪,这是变本加厉啊!
杜如晦陪驾在李世民的左右,他能看出李世民的愤怒,只是……寻常的小民竟是到这个地步,也不禁令他心里生出惆怅之心。
好歹,他是宰辅,这些年来,他自认自己也算是殚精竭虑,可哪里想到,与那繁华的长安城相比,哪怕是扬州,都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么当初反隋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这宰辅,似乎所谓的日理万机,其实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吧。
倒是王锦这些御史,虽然无法忍受这小村落里脏臭的环境,却也已忙碌开了。
他们取了蒸饼和肉干填了肚子,于是便开始在这附近走动,附近还住着一些妇孺,王锦决心去走访一下。
带着人,寻到了一个老妇,老妇的牙都已落得差不多了,说话含糊不清。这老妇没什么见识,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活在开皇年间,仔细询问,很快便问出了更可怖的事。
上个月,差役来征粮,还打死过人,死的是一个汉子,就因为实在缴不上粮来,便被生生打死。
这显然……是故意想要立威,果然,人一打死,其他人便是向卢氏告贷,也乖乖地将粮缴了上去,这村中现存的民户,已不过三四十户了,大多数年轻一些的,都成了卢家的部曲,只留下这些老弱。
而这剩余的三四十户,其中赊欠卢家钱粮的,就占了二十二户。
一旦借了这个债,几乎就没有能还清的可能,毕竟这是驴打滚的债,哪怕只借二三十文,这每月的利息高得吓人,何况绝大多数人借贷,是真的没有了生计,因而,一旦借了……立了契约,这子子孙孙,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王锦也是世族出身,本是和那卢氏是一样的人,以往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些人有多惨,有时候也听闻一些有人向他们王家借贷的事,但是大多是无视的。
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人……本就是王家账簿里的数字而已,就算偶尔远远看到这些人,也几乎不会有任何的交流,譬如这老妇,她说话的口音自己几乎都听不懂,是极勉强的情况之下,才凭着自己连蒙带猜,才听着的。
要不是搜罗陈正泰的罪证,王锦是永不可能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关系的。
因而……此时见那老妇控诉,王锦竟也有几分心酸,眼睛微微有些红,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王锦是敬佛的人,于是唉声叹气。
他揭开老妇家的米缸的时候,发现里头只有两斗米,而那米,与其说是米,可细细看来,不过是陈粮烂谷而已,看着便让人心里瘆得慌。于是给这老妇赏了一个蒸饼,老妇千恩万谢,吃得极香。
王锦唏嘘不已,阴沉着脸,和几个御史一道出了这陋屋,随即便哗然起来:“陈正泰害民啊!今日……绝不与他干休。”
于是拿着搜罗来的罪证,直接前去见李世民。
李世民的行在已搭建好了,在村外搭了一个帐篷,众人纷纷要抢进去。
李世民见了他们,众人不只是作揖行礼,而是纷纷郑重其事的拜下。
王锦率先流下泪来,激动地道:“陛下,陈正泰放纵差役残害百姓,陛下难道还没有亲眼见证吗?陛下从前总说百姓多艰,要臣等眼见为实,臣等已经亲眼见了,臣等奉旨走访了许多的民户,目力所及之处,都是触目惊心哪,陛下……这样的害民贼,竟还满口仁义,他在扬州城里破了别人的家,在这乡下,又这般残酷的对待百姓,以至官逼民反。”
“臣还查过,那山中的贼头,此前也是良民,就因为家里欠了钱,不但父亲遭人差役们关押毒打致死,他的母亲和妹子,都被人发卖了,他自己,也抓进了牢里,日夜拷打,后来逃出生天,自此之后,便与官府为敌,不死不休。像这样的人,我大唐还有多少,在这里……又有多少呢?臣等……实在不敢看,也不忍去听,臣等今日……恳请陛下,诛杀陈正泰,抄没陈氏,以儆效尤。”
他们是真的愤怒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一方面,他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另一方面呢,或多或少,真正见到这满目疮痍时,竟也滋生出了那种内心深处的同情心。
从前他们是极力厌恶陛下打击世族的,打击世族,不就是打击自己吗?
可现在,竟要抄没陈氏,这显然是愤怒已极,非要将陈氏这样的害群之马清除出去不可。
李世民听得脸色铁青,他取了众人所取的弹劾奏疏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