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曳的原话是谁都可以,甚至就差点说,就按照你们朝廷的底线,派一条狗去谈,都能谈成。
这不是说气话。
清廷的外交在很长时间都是笑话。
就比如在十几年后的天津教案中,直隶总督曾国藩和法国人的交涉中,身败名裂。
于是朝廷就换了李鸿章去和法国谈。
而恰恰法国人遇到了普法战争,无心纠缠在东方的这件小事了,所以就大事化小了。
李鸿章莫名其妙躺赢,然后清廷就觉得李鸿章牛逼,曾国藩都搞不定的事情,你都能搞定啊。
从此以后,李鸿章主导清廷外交几十年。
但皇帝明明知道答案,却依旧派人来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皇帝的聪明之处了,在这等权术上,他还是厉害的。
就是为了给苏曳造成一种政治被动。
一开始,他派人来问,九江知府你可有举荐之人啊?
苏曳举荐了怀塔布。
现在皇帝又派人来问,去和洋夷谈判你可有举荐之人啊。
此时,苏曳要是举荐了一个人,那就和这场谈判牵扯上关系,未来签订丧权辱国条约的时候,苏曳名声也会受损,直接被拖下水。
苏曳要是不举荐。
那你这人公私不分啊?
九江知府,你就举荐了自己的私人。
现在和洋夷谈判,关乎江山社稷,你反而不举荐人了?
你不是最懂外交的吗?
合着有好事,你就举荐。
有坏事,你就躲开是吧?
你这忠君爱国,你这一副为江山社稷的样子,成色也不高啊。
而苏曳,一早就识破了这种伎俩。
甚至,皇帝派人来问他是否举荐九江知府的时候,他就知道皇帝接下来这一招。
但是…他依旧这样说了,这样做了。
一是维持人设。
二是让皇帝获得某种虚无的胜利。
前天他和皇帝的见面,伤害了皇帝那种唯我独尊之心。
所以皇帝想了一天,就想到了这些招术,对付苏曳。
作为皇帝,他是一定要维持一种高高在上,生死予夺的权力感的。
更准确地说,他要看到你的破绽,你的错处,他才满意。
等获得了足够的胜利感后,皇帝才会结束这一切,放苏曳离京。
太监王德利又飞奔回皇宫,进入乾清宫道:“皇上,苏曳说和洋夷谈判,他没有人选举荐。”
杜翰道:“这就奇怪了啊,九江知府,他是有人举荐的。和洋夷谈判,他又无人举荐了,他不是最精通外交吗?”
匡源道:“皇上,苏曳此人,趋利避害,不是贤臣,不足于担当重任!”
皇帝轻轻叹息一声,却没有说什么,仿佛也表示失望。
“苏曳此时在家中做什么?”皇帝问道。
太监王德利道:“他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行囊,队伍也全部妥当,大概就是等皇上的题字了。”
作为苏曳失宠的标志,就是上一次他离京的时候,皇帝的题字晚了一个半时辰。
而作为苏曳强硬的标志,就是苏曳等了一个时辰后,选择不要题字,直接离京了。
也就是这个举动,第一次真正激怒了皇帝。
但那个时候,苏曳哪里是什么强硬,是迫不得已要离京,也幸亏是没有等题字,否则去了上海后,直接就耽误真正的大事了。
而这一次,在很多人看来,苏曳学乖了,就一直在家中等皇帝的题字。
但这个时候服软,是不是太晚?
正说题字的时候,杜翰又出列道:“皇上,九江知府空缺,臣举荐翁同书担任此职。”
这话一出,所有人咂舌。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刚刚举荐德兴阿做镶蓝旗副都统,现在又要举荐苏曳政敌翁同书做九江知府?
肃顺沉默了片刻道:“皇上,户部尚书翁心存弹劾一事,尚且没有落定,翁同书担任九江知府一职,不如稍稍后延。”
肃顺几乎是作为政治本能,出面阻止此事。
准确说,是拖延此事。
在他看来,皇帝今天折腾苏曳差不多了,再下去,真的要彻底失去体面了。
皇帝不由得错愕地望了肃顺一眼。
接着,皇帝道:“九江知府一事,就再议一议。”
“都察院,对翁心存那边的调查,要加快一些。”
都察院左都御史文彩道:“臣遵旨。”
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意,调查得快一些,那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意思了。
否则,彻查要细,就不能快。
接着,皇帝道:“准备笔墨纸砚。”
然后,咸丰挥毫泼墨,写下了两个字:戒骄!
他其实本来是想要写好自为之的。
但这四个字,实在是太不体面了,所以改为了戒骄!
但依旧是严厉的训诫。
况且,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写的这两个字。
很多人当然幸灾乐祸,但是也有很多人,心有戚戚之。
曾经的苏曳多么受宠啊,几个月前南昌大捷之后,封江西巡抚和副都统的时候,所有人都妒忌无比。
觉得一代权臣,冉冉升起了。
却没有想到,短短几个月,就彻底变幻了。
关键是苏曳没贪赃,没枉法,就只是一门心思办工厂,搞洋务。
为了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主张,竟然落入此境地,让人如何不嘘吁。
这也让很多人心生警惕,自古以来,帝心难测,有多少宠臣都是这等结局。
君臣之间,哪怕有一点点嫌隙,立刻就会有人拼命地挖,把这个裂缝变成巨大的沟壑。
写完之后,皇帝把这幅字递给太监道:“王德利,你再跑一趟,把这幅字送给苏曳,作为勉励。”
“嗻!”
太监王德利高捧着这幅字,再一次朝着苏曳家狂奔。
此时在家中,苏曳正在和崇恩讨论洋务办厂一事。
崇恩问,苏曳这边办工厂如果成功的话,那其他督抚,能不能也跟着搞,这样大清会不会变得富强。
“办厂,搞洋务,其实只能自上而下,不能自下而上。”
“尤其不能演变成为地方督抚去搞洋务,而是要从朝廷中枢去搞。”
“地方督抚一开始搞还可以,但是发展到一定程度,要整合各省资源的时候,地方督抚就不够用了,会立刻遇到瓶颈。”
“而且让地方督抚搞洋务,会造成国家的进一步分裂。表面上看是强了,但实际上却埋下了祸根。”
“朝廷无力剿发逆,于是让地方官员办团练,就是把军权下方给地方。朝廷无力给团练发饷,让这些团练大臣自筹饷银,但地方团练也没有钱,所以要另找财源。”
“这还是江北大营帮办军务雷以諴起的头,幕僚钱江让他私设税局,向商户收捐饷,也就是私税,收获颇丰,于是上奏朝廷推广,这其实就埋下了祸根,地方督抚有财权和兵权,未来就会形成事实上的自立。”
“这次洋人入侵,逼迫朝廷在洋货进入我国关税不得高于百分之二点五,而进入内地销售,则完全免税。如此一来,洋货会全面压制国内商户,局面会更加崩坏。”
听到苏曳的分析,崇恩更加心悦诚服。
我儿苏曳,天纵之才啊。
如此高瞻远瞩,结果呢?却遇到这么一个朝廷,什么都不懂。
苏曳要匡扶江山社稷,这群人非但不能相助,反而拼命拉后腿。
顿时间,崇恩心中生出这个念头。
若苏曳能掌握中枢权力,那就好了。
那是不是国家就有救了?
而此时,太监王德利再一次进入,道:“皇上赐字!”
苏曳上前,恭敬接过了皇帝的题字。
崇恩上前一看这两个字,整个人几乎要炸了。
戒骄?!
何其可笑?
你有什么资格写出这两个字?
何其无知?才会对苏曳写出这两个字?
太监王德利道:“皇上说,望苏曳戒骄戒躁,再立新功,好自为之。”
苏曳躬身道:“多谢皇上训诫。”
太监王德利道:“那你就出发离京吧!”
终于折腾完了。
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再一次拿捏了苏曳了吗?
苏曳正式向所有家人告别。
终于可以离京了。
一刻钟后,苏曳带着几百人的卫队,离开京城,前往通州。
这次,他没有去天津乘坐海船南下。
因为,根据他的估算,英国人的联合舰队大概很快就要来了。
走海路,已经不安全了。
出了京城后,黑弓等人出现在苏曳面前。
“大人!”
苏曳道:“五件事情。”
“第一件,派人去天津海面,一旦发现洋人的联合舰队,立刻汇报。”
“第二件,派人在京城等,等两个结果。一,我大哥苏全什么时候辞官,或者罢官。二,新的九江知府任命人选,是不是翁同书。”
“若皇帝真的选择翁同书作为九江知府,就证明他下了某种决心了。”
“第三件事,立刻安排太平军,在长江上袭击我的船队,然后把消息传出去。”
“第四件事,一旦确定新的九江知府是翁同书,立刻策划方案,在半路上杀了他!不管他带多少人,几十人也好,几百人也好,全部杀光!”
“要么用太平军的名义杀之,要么用洋人的名义!”
“如果是用太平军的名义杀之,就把翁同书极其所有成员的脑袋,全部挂在天京的城头,让江南大营看清楚。”
“不必担心露出破绽,也不必担心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尽情放肆地去做。”
“第五件,天京那边的计划启动,推动大战开启!”
黑弓记住苏曳的每一个字,然后复述了一遍。
“奴才去办差了。”然后,他带着人离去,消失。
现在的黑弓,基本上自称属下,很少称奴才了。
这一次,罕有自称了一次。
因为要办的都是大事,所以表示忠诚。
接着,苏曳带着几百人,在通州码头上船。
顺着运河,离开顺天府,南下返回九江。
站在船头,拿出皇帝的题字,露出不屑笑容,撕得粉碎,扔到河里。
三日之后!
天津大沽口炮台。
“当当当当当…”
响起了一阵阵刺耳的钟声。
大沽口的守军,抬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整个江面之上,密密麻麻都是洋人的舰队。
黑黝黝的火炮口,数都数不清楚。
全部,黑黝黝地瞄准了大沽口,瞄准了天津城。
直隶总督府。
天津镇游击将军飞奔而入,高呼道:“大帅,大帅,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洋人的舰队打过来了。”
谭廷襄魂飞魄散道:“多少?多少?”
游击将军道:“不计其数,望不到头!”
谭廷襄跌坐在椅,颤抖道:“完了,完了!”
注:第一更送上,恩公,您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