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凝的身躯颤抖了下。
陈鼎业袖袍一扫,手掌抬起,手背抽击在冯玉凝的脸颊是上,看似寻常,实际上狠狠的抽了冯玉凝的一巴掌,他修行了燃烧寿数换取力量的禁功,这一下力道极大。
右相冯玉凝手中的剑都握不紧,直接飞出去,落在地上。
陈鼎业淡淡道:「出来吧,右相,为你引荐,我大陈的密探,忠心耿耿的君子,也是将你所做一切,暗中禀报于我的大功臣。”
冯玉凝缓缓点头,看到了熟悉的面庞,即便是这个时候,已经斯文扫地,什么都没有了的冯玉凝,眼底仍旧出现了一种极为剧烈的痛苦之感。
冯静修。
他的儿子,他给予众望,曾经亲自培养的亲儿子。
冯玉凝的嘴唇颤抖着,呢喃道:「怎么会是你,怎么真的是你!」
冯静修的眼睛泛红,看着眼前这个,和记忆中那种雍容镇定,一派雅致的右相气质完全不同的老者,嗓音沙哑,哽咽道:「父亲,您错了。」
‘您不该动用前线的军费,也不该去贪墨百姓的土地。」
冯玉凝忽而大笑起来了,他的笑声张狂苍凉,旋即隐隐地愤怒起来,大声道:「哈,哈哈哈,
我错了?」
「我错了!」
‘我错什么了?!你口中吃食,身上绫罗绸缎,你出去乘坐的马车,你所用的玉器名器,哪一个不是银子,哪个不是你口中所谓的民脂民膏?!」
「你不要以为读了基本所谓的君子书籍,就觉得自己勘破了这个天下的道理,你不要读书读傻了!」
「力,才是理!」
冯静修只是流泪,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陈鼎业淡淡道:「这里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出去,规则仍旧作数。」
冯玉凝身躯颤抖,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一种绝大的恐惧,愤怒,不甘心涌动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心防打破,他大声怒吼道:「是我,
是我的错,是我吃了那民脂民膏,是我,是我,求求你,陛下,陛下!”
陈鼎业从容走出这里,冯玉凝转过身来,看着泪流满面的儿子握着剑,抬起君子长剑,指着前方的父亲,道:「我辈当为国家讨恶诛贼,大义灭亲。」
冯玉凝觉得天旋地转,觉得世事荒唐,荒唐得他想要大笑,却又想要大哭起来了。
陈鼎业,何等暴虐的君王啊。
他大吼起来:
「陈鼎业,你一定会遗臭万年,你一定会遗臭万年!!」
然后还是握了剑器,这一场父亲贪官大相,儿子密探的厮杀,成为了这一场所谓的宫廷宴席里面最后的余兴节目,很快分出了上下。
冯玉凝的经验老道,其实是有一手相当不弱的剑术,几乎要落在冯静修的身上了,但是却在这最后的一瞬间停滞下来了,而冯静修的剑在一瞬间刺穿了冯玉凝的身躯。
在刺穿冯玉凝的要害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在最后留手了,冯玉凝的手掌颤抖,那一把沾染了太多鲜血的剑器就坠下来,落在地上,铮然作响。
冯玉凝伸出手摸着儿子的头发,呢喃道:「荒唐啊———”
「太荒唐了。”
他闭上眼睛,朝着后面栽倒下去,冯静修伸出手掌抓住了自己的父亲,却因为刚刚的厮杀,因为刚刚的事情,整个人的身躯都绷紧了,此刻松懈不下来。
冯玉凝的落在地上,死不目,冯静修涩惬失神,哭豪起来,跟跟跎跎抱着父亲的身躯,提着剑走出来,看到白发君王的背影,止住脚步,抬起头。
陈鼎业的嗓音沉厚而平和,似在询问,道:
「士子,圣人有言语,仓实而知礼节,何解?」
冯静修呢喃道:「百姓的粮仓充足,丰衣足食,才能顾及到礼仪,才可以懂得道德的教化和修养。」
陈鼎业道:「对,却也只是寻常的士子之言罢了,如楼宇上下,唯下方仓实,才有上方礼数之说,若是下方的仓本身就是脏污如血肉一般,站在上方的君子,当真纯粹吗?」
「吃着父兄所得民脂民膏,君子郎朗,可真如玉否?」
冯静修的嘴唇颤抖,忽而惨笑。
陈鼎业袖袍拂过,淡淡道:「此大殿之中所去的,皆我大陈。”
「忠臣良将。」
「国将不国,忠臣心哀,是以,皆以死明志。」
「忠心,殉国。」
如此四字,简单从容,却似有说不出的意味。
陈鼎业平平淡淡地走远,背后的大殿之前,冯静修惨然呆坐许久,他把父亲的身躯放好,忽而道:「我现在,真的希望能够回到过去,是您在烛光下教导我读圣人之书的时候。」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我所穿所用,民脂民膏,所饮所食,民血民肉。”
「又弑父杀亲,哈,哈哈哈哈哈————
冯静修拔出长剑,放在脖子上,猛然用力,鲜血喷薄而出,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冯玉凝的身上,父子两人,死于一处,而这样一个忠诚的,诚恳之人以这样的方法死去,陈鼎业并没有止步。
陈国的皇宫,曾经有过大阵庇护,但是自七年前那一次事情之后,这里的大阵也就再没有用处了,陈鼎业去了此刻皇后所在的地方,传来孩童笑着玩闹的声音。
「娘亲,娘亲,这个东西好好玩,好有趣啊!」
「父皇什么时候来呢?」
陈鼎业大笑着道:「天仪,就这样地想着父亲吗?”
「啊,是阿爹!」
那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声音,然后就有一个孩子开心地跑过来了,那边薛皇后的脸色惨白薛道勇给女儿安排和准备了后路,但是这一次,薛道勇的安排没能再一次胜过陈鼎业。
薛皇后已经被控制住,陈天仪才几岁,根本就辨认不出这样的紧张氛围,在陈鼎业靠近陈天意的时候,薛皇后的脸庞都失去了血色,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却动弹不得。
陈鼎业蹲下来,伸出手掌,抚摸儿子的头发,道:「娘亲只是有些累了,无妨,你要体谅她。
陈天仪用力点头,他抱着陈鼎业的手臂,道:「如果我乖乖的话,父皇你会不会继续陪我玩?!你这一段时间都太忙了,要很久很久才能来找我玩一次。」
陈鼎业看着孩子,微微笑道:「好啊,只是,父亲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等到父亲做完这一切之后,到时候就没有什么困难的事情了,到时候,我可以继续陪你。」
陈天仪开心不已:「好哦!!!”
陈天仪伸出手指,道:「那我们做约定!」
「约定?」
「嗯嗯,是娘亲说的,小时候市井百姓的孩子说的。」陈鼎业微微笑着,伸出手,和儿子的手掌贴着,听着那孩子说着天真稚嫩的誓言。
「那么,爹爹,你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你啊,一定就是平时太忙啦,才这样快就把头发都变白了,等到时候和我待在一起,我白天带着爹爹你去看花,去看小鸭子在水里面游水,晚上去看星星,讲故事。」
「你的头发很快就会变黑啦。」
陈天仪放开手来,陈鼎业半跪下来,伸出手为陈天仪把衣领的褶皱抚平了,他微笑着到:「嗯,到时候,你可以去找你的哥哥。」
「哥哥?」
「嗯。」
陈鼎业道:「他·呵呵,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陈天仪茫然不解,陈鼎业抱着陈天仪,手指忽而抬起,按在了陈天仪的脖子上的大穴上,薛皇后面色大变,竟然挣脱了束缚,扑向自己的孩子,却被一股强烈无比的气息震慑。
虚空泛起涟漪,法相出现了。
背后生出双翅的猛虎,那是陈家血脉里潜藏着的,凶兽穷奇的血脉,但是虚空中,竟然还出现了一头独角的龙,冰冷的目光俯瞰着这里。
气机之强盛,竟然逼迫薛皇后不能进半分。
只是惊慌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也恨自己不能及时听父亲的安排,还想着还可以等一等,陈鼎业似没有听到薛皇后的动作,只是轻轻抱着自己的儿子,法相的力量拂过元神。
陈天仪本来还因为父亲把自己抱起来,飞高高开心。
可忽然就困起来,他一只手抱着陈鼎业的白发和脖子,一只手揉着眼晴,道:「父亲,儿好困啊·—...
「困了吗?困了你就好好休息。」
「我不要。」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这样,我只是一闭眼,你就走了。好久都不回来!」陈天仪发起脾气来,陈鼎业微笑着,道:「这一次,父亲哪里都不会去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拉钩上吊!」
「好,拉钩上吊,若是不行的话,就让陈鼎业死无葬身之地———」陈鼎业看着孩子缓缓闭上眼晴,耳畔的风,白发微微垂下来,天真烂漫的孩子啊,心思太柔软了。
只是这样柔软的孩子,却让陈鼎业忽然想到了年少的时候那一场雨。
一场暴雨,皇子跪在皇宫里面,只是为了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太监,眼前都是皇亲国戚,宗室长辈的叹息,说这个孩子太过于柔软了。
陈鼎业看着儿子,却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年少的时候,仿佛看到那个跪在大雨滂沱之中,脸庞柔软的少年,许久许久,似乎听到了当时父亲的询问:
「你如此模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皇子的威严,皇家的手段,都没有了?!」
「未来你能成什么事情?做不得将军,做不得王侯,你能做什么?」
十三岁的少年抿着唇,倔强地回答道:
「做个好人。」
陈鼎业安静注视着那大雨沱里面的少年,眼底的情绪幽深复杂,带着宁静的怜悯,这心中所见不过只是刹那的恍惚,他以自己的武功,把陈天仪的记忆抹去了。
陈天仪终于睡着了。
眼底倒映着父亲最后的一缕背影。
「今日之后,你还是会迎来新的一日,只是今天之后,你不会再记得你有过,寡人这个父亲「呵,既是昏君,就允许我这个父亲。”
「也不那么称职。」
「就只做个失约失信的父亲吧。」
陈鼎业把抱着的孩子送到了薛皇后那里,被后者猛地夺取过去了,薛皇后的身躯都在颤抖,陈鼎业却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把儿子鬓角的发丝整到了耳廓后面。
转身大步离去,只是行走的时候,脚步顿住,侧眸,看到那面白无须,气质阴柔的司礼太监还在自己的旁边,陈鼎业道:「你还跟着寡人吗?」
司礼太监道:「自古昏君,皆有倭臣。」
「您要奔赴之后的战场,奴婢怎么能不在身旁?」
陈鼎业放声大笑:
「哈哈哈,好一个昏君,好一个倭臣!」
「好!」
毒龙和穷奇的咆哮声音低沉肃杀,陈鼎业放声大笑:「我辈之人走到如今,倒也说不得什么,
但是,这也是祖宗基业,是我大陈的天下!」
「岂能够拱手让人!」
「天下汹涌,群雄乱争,诸位忠臣已去,朕岂能不死国家?不殉社稷?!」
陈皇握着剑,从容而行。
「朕,也将战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