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诚行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老道,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气质,更像是个身强力壮的老农。
沈默双手按在膝盖上,气喘吁吁的看向自己四师兄一个人拎起他和谢虎山带来的干粮,脚步轻松的进了庙门,语气里带着对宠溺自己的长辈的任性和不爽:
“我就不明白了,药王庙有啥不好,你和五师兄非得回这么个地方住,前后左右都是山,就咱这个庙还盖坑里,一下雨跟住井里一样,又不是龙王庙。”
“快进来,快进来,进来歇着。”诚行道长已经把干粮都放进去,又走出来,亲热的招呼两人进庙。
玉皇庙的格局与药王庙区别不大,正殿供了十几个用木头模子印出来的半人高神仙泥像,正殿左右是两间耳房,前院内用木头和塑料布,草席搭了个简陋窝棚,里面是粗糙简易的炉灶,用来烧水做饭。
窝棚旁边,还有几根没劈好的木头,显然罗诚行刚才在劈柴。
这地方看起来比崖口大队的环境还恶劣不少,如果不是真心想要苦修,谢虎山觉得没人能在这地方住下来,最近的人家也在几里地之外,晚上都能听到狼嚎,就师兄弟两个人相依为命。
“四师兄,我问你话呢,你咋就不能和五师兄跟我一起去药王庙住,这地方一下雨就跟井里一样,人家是一年一次大雪封山,你这庙倒好,一年两次封山,大雨封山,大雪封山,来慰问你俩的人不注意,都得让狼叼走。”沈默进了四师兄自己住的耳房,坐在炕沿上说道。
罗诚行拎着个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烧水壶走进来给两人倒水,嘴里说道:
“我五行缺水,我乐意搁水里泡着,行不行?封山就封山呗,本来就是修行之人,没啥事老去山外面转悠啥?”
“五师兄呢,又去山上修路呢?”沈默对帮两人倒热水驱寒的四师兄问道。
罗诚行把一碗水先递给谢虎山,嘴里对沈默说道:“你五师兄走了一个多月了。”
“啊!”沈默有些紧张的开口:“死一个多月了?”
谢虎山也吓一跳,沈默五师兄叫胡诚言,他有印象,胡师傅得了他们师傅陈道长的真传,针灸技术非常出色,刚才罗诚行一说胡诚言走了,谢虎山也以为是去世了。
罗诚行倒了第二碗水,放在沈默旁边,随后揣着手靠墙蹲下,呵呵笑着说道:
“死啥死,国家去年好像开了个啥全会,对,三中全会,开完没多久,部队林场的干部带着几个慰问的人就来了,说现在国家是要咋样,我也没听明白,反正意思是让我俩跟着他们走一个,去哪个宫观主持工作,我俩哪会呀,可人家非得让去,部队的领导也劝,说不用担心,他们给帮忙送过去,去一个人就行,这里还可以留一个,完了你五师兄去了。”
“你呜啦呜啦说半天,五师兄到底去了哪个庙啊?”沈默盯着罗诚行问道。
罗诚行蹲着,仰头打量着小师弟,脸上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喜悦:
“我哪知道,我也没问,那国家让去哪就去哪呗,修行人去哪呆着不一样。”
“不是…我…”沈默急得脑门都冒汗了,他就这两个胜似亲人的师兄了,这说丢就丢了一个?被国家领走就这么放心?好歹问问啊!
沈默连珠炮一样的开口训着自己四师兄:
“五师兄一个大活人,去哪你也不问问?他也没说?走一个多月也没传个话回来?”
“咱们这一门咋都随根儿,师傅当年说要去云游访友,问去哪访友,好歹留了个话,说去了南方,南方那么大我上哪找他去!但好歹我还知道有一天要找,朝着南边去找!”
“怎么到你和五师兄这儿,更邪乎,连五师兄去东南西北都不问问?这他要是丢了,上哪找去?”
罗诚行嘿嘿的乐:“问那干啥,我才不问呢,问了万一让我去呢,本来他们就要让我去,我不乐意去,完了才又问他,他也不乐意去,说他走了,我身边连个挑水浇地的都没有。”
“后来部队林场的干部和战士都劝他,说他们隔几天就帮我挑水来,来的人还说帮我再找两个徒弟,再加上我连哄带劝,说不能师父剩下仨徒弟,各个都没人干正事,六师弟那是纯饭桶,任嘛不会,肯定是指望不上,就只能靠我俩选一个出去传道。”
听到师兄说自己是纯饭桶,沈默都没有顾得上反驳,只是追问:“然后五师兄就走了?”
“后来我俩比试了一下,他输了,他去。”罗诚行点点头。
沈默愣了一下:“你俩比啥了,针灸你也不是五师兄的对手啊?”
“比针灸那玩意干啥,比干活呗,他不会针线活儿,我要是走了,他衣服破了缝不好,但他走了剩下我,我可以自己缝,完了他就跟人家走了,至于人家说给我找俩徒弟,到现在也没来,我估计也找不着,谁愿意来这种地方吃苦受罪。”罗诚行对沈默说道。
谢虎山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好家伙,这一支的老道心是真大,师傅爱去哪去哪,师兄弟爱去哪去哪,不闻不问,还不愿意挪窝,这地方这么好吗?
沈默瞪着罗诚行:“那你现在一个人天天在这儿干啥?”
“修路啊?”罗诚行说道:“冬天修路,春天种树开荒,夏天移树苗种药材,秋天收药材收粮食,我还能干啥。”
“你还修啥路,种啥树啊!你给自己直接修坟就完了!”沈默眼圈都急红了,他和谢虎山一样,理解不了自己师傅和师兄们这种处世态度,用近乎大吼的声音质问道:
“五师兄走了,你也没徒弟,你都快五十了,老老实实跟我回药王庙打坐修道不中?别修那个破路了!哪天你真要是在山上背石头一个不注意,当场摔死了咋整?好几里地没有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再说,你死了谁还走这条路来这山旮旯?”
看到小师弟生气,诚行满是皱纹风霜的脸上却笑了,指着他对谢虎山说道:
“你说,他也算是老道?整天死啊死啊的,当初我把你捡回来,就劝师傅给你找个人家送养,那时候我就跟师傅说,这孩子脑子缺弦儿,嘬我手指头恨不得嘬出奶来,而且吃奶那个劲头,那个饭量就不像是能当老道的,忒能吃。”
“我说的不对?摔死你怎么整,方圆几里地就你一个人!”沈默满脸怒气的瞪着自己四师兄。
说是自己师兄,其实跟爹也差不多了,师傅更像是爷爷,毕竟刚捡到他的时候,四师兄也就二十多岁,跟着师傅一起把他养大。
罗诚行笑容坦荡:“就跟你这个假老道说不明白,打坐修道是修身,修路种树是修心,修身修到头,不过就是缝缝补补这具皮囊,好能跟我这身旧衣服一样,争取尽量多穿几年。”
“你总觉得皮囊没了,人就死了,那皮囊下面是个啥呀?是心,修的是心,皮囊没了怕啥,只要这满山种出来的树还能给鸟兽存身,这山上修的青石小路还能方便他人,我咋就能算是死了呢?你不懂!”
谢虎山心中微微一震,他没接触过宗教,他也不觉得自小就认识的罗诚行是世外高人,可是这个大半辈子都在山里种树修路,不像老道的老道,刚才说出这两句风光霁月的话语,却给他一种洪钟大吕在耳畔鸣响,让人豁然开朗的感觉。
明明老道还是没有任何气场的揣着手蹲在墙边仰着头对沈默和他呵呵笑,可谢虎山却总觉得这几句话说完,罗诚行更像是站在巍峨青山之上,四周是郁郁松柏,他在山顶笑他们两个站在山下的俗人。
不过好在这种让谢虎山敬畏的高人气场只是一瞬,等问清楚谢虎山和沈默来意,罗诚行朴实的揣着手问道:“我去帮着教教搭窑烧砖没问题,管饭吗?”
“管饭。”谢虎山说道。
一听管饭,罗诚行就没有别的问题了,倒是谢虎山慢慢蹲下,平视着罗诚行,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想问问,罗师傅,您和陈道长当年捐给部队的几百亩林场,如今咱能帮着修修树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