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肃然之中,袁紫衣踮着脚尖四处观望,显然是因为东道主对自己态度的冷淡而气闷。
她在四周找了一圈还是决定从熟人下手,找到身穿青色道袍的江闻压低声音问道。
“江掌门,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呀。”
作为万绿丛中一点红,江闻默默往回退出半步,与袁紫衣拉开一个安全距离,避免周边武林人士投来异样的眼光,但见袁紫衣又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这才略带无奈地小声说道。
“袁姑娘,你们两位应该准备了挺久的醒狮,平日里没少下功夫吧?”
袁紫衣与不远处的的娇憨少女相视一笑,略显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狮头。
江闻接着说道:“这件事你们没跟别人提起,向来也就没问过别人里面的规矩吧?”
袁紫衣有些疑惑地问道:“那自然了,我可是连严姐姐都没告诉。怎么了?”
“怪不得。你可能不清楚武馆斗狮的规矩是刀枪剑戟一概不能用,因为这和‘狮形’明显违背,天底下哪有狮子拿刀和鞭子打人的?雪山狮子狗吗?”
江闻继续解释道,“民间武馆就算真要下黑手,顶多把原本由竹篾编制的狮角换成铁丝扎制,在狮子对打时以狮角为攻击对方的武器,趁机击破对方狮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另外几队醒狮不拿正眼看我们。”
袁紫衣恍然大悟地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银丝软鞭,神色却顿时不善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江闻连忙继续解释道:“你们的舞狮手法不按规矩来,倒是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对方高台情急之中还脚踩狮头犯了忌讳,故而你用鞭子卷人的事情他们也不好追究,否则早就让人赶出去了。”
袁紫衣不满地沉下脸道:“那他们也是实打实输给了我,输赢在前哪来这么多臭规矩。”
“你真以为对方很弱?”
江闻却略带好笑地说道:“彩狮刚才展露以腿为刀的心意功夫,真动起手的话,生死犹在两可之间,绝没有你刚才感觉的那么轻松。不过你能带着府上大小姐打擂台,说起来倒也不算是埋汰了骆家。”
低声聊了半天,江闻才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位少女,正眨巴着大眼睛打量着自己,这才连忙问到。
“这位姑娘,恕江某初逢乍到,还未请教怎么称呼?”
娇憨少女当面,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动作,对江闻一行拱手施礼,而明眸之中却是说不尽的灵动飘逸,眉目灵犀宛如林间隐现的惊鹿。
“我叫骆霜儿,台上的人是我爹爹。江掌门,我时常听紫衣姐姐说起你。”
骆霜儿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兼具身形玲珑,站在人群里不太显眼,然而眼眸之中的清澈透明,犹如闪烁着万点星河之光,让人一见就生出好感。
只不过她的思绪话语有些翘捷跳跃,再配上明媚灿烂的笑靥,就显得有些憨态。
“哦?居然不叫骆冰么…好像还不太聪明的亚子…”
江闻自言自语道,显然纠结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这让袁紫衣都有摸不着头脑,随手拿肘撞了撞他,提醒江闻别又作怪。
“说什么呢?!”
“哦哦没事,我只是觉得不像…”
一撞之下江闻从疑惑中走出,略一深思忽然发现她并不是说话不清,而是因为一句话中想要表达三种意思,才让听众觉得说话没头没尾。
第一句她就回答了自己的名字,而第二句表明了自己骆家大小姐的身份,第三局则是点出她和袁紫衣的关系。这三句话连在一起,正好能把今日见面的前缘后果交代清楚,也正好能解答寻常人初见的问题。
与娇憨的模样相反,这样的逻辑因为太过缜密与超前,故而显得有些突兀。
然而就在江闻刚琢磨透这句话,骆霜儿的想法已经跳跃到了别的地方。
“江掌门,听说你武功很高,能不能和我比划切磋?我刚刚学成归来,还没来得及见识真正的高手呢。”
被一位美貌姑娘用大眼睛紧盯着,寻常人很容易就失去了防备之心,但江闻的想法向来很杂,立即发觉对方说的意思有两层。
一层是她如今见猎心喜想找人切磋,第二层是自她学艺之后还没见过高手。
第一句话很好理解,那么何为没见过高手?
按说骆府上下这么多人、武林大会也来客如云,如果骆霜儿真的有意比试,难不成所有人她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所有人她都有把握打败?
这个猜测有些诡谲,故而江闻斜眼看了一下袁紫衣,发现对方正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在围观两人交谈,显然没察觉到自己在骆霜儿的口中,也被打入了“一般人”的范畴,不知不觉被好姐妹给小瞧了。
“我哪里会什么功夫,一定是袁姑娘夸大其词了。话说骆姑娘你年纪轻轻就武功卓绝,难道不是骆家的功夫?倒不知道在哪派学来的?”
转移话题功夫也是江闻的一绝,如今能打败少年人好胜心的东西,便只有少年人的表现欲了。探听武功底细来历本是江湖上的一件大忌,但骆霜儿笑靥如花,显然很乐意分享自己的学武经历。
“我自小跟着爹爹学武,然而我爹说家传功夫再高也犹如池水,源头再澄净也会生出浮萍。自古易生之木则速朽,易成之术则不久,唯有放之江河湖海中才能长流不腐。”
骆霜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后来我就去了洞庭湖,在恩师门下习武了整整四年,直到把家传的拳术刀法都忘的差不多了,爹爹才肯同意我回家呢。”
江闻暗暗点头,骆霜儿在刚才斗狮的过程中显露的功夫,确实是有湖海船拳的影子,方寸间的桌梯也步伐扎实,就像面对颠簸的风浪身形不乱,但细细回味,既有楼船水师进退森严的军阵法度,又有南拳中长桥大马寸距捭阖的刚猛。
船拳源头可以追溯至春秋吴越争霸,两国士兵断发文身、动如蛟龙,能在河海之间纵横驰骋。
这类武功既稳又轻,如箭在弦,短兵相接、效法水战,初遇之下确实不像是女子应该有的风格,以至于众人也察觉不出狮被之中的竟然是两名女子。
“原来如此,想来是大隐于市的名家功夫,难怪这身武功连在下也闻所未闻。”
江闻恭敬地拱手施礼,绝口不提切磋比试的事情。
他抽空看向了金盆洗手台上,此时一柱高香已经燃过一半,骆家弟子正端着银瓶往金盆之中注水,哗哗水声与中庭雨点融为一体,于极闹之中然而生出了寂静,而须发皆白的骆元通也像是老迈而威武依旧的山中猛虎,独卧于山林洞穴之中,丝毫不惧风雨侵袭。
很难想象这样身高八尺的父亲,会生出面前这般小巧玲珑的女儿,更奇特的是两人的面目五官中,还多有相似之处,只是经过了骆霜儿的女儿蕙质浸染,才将虎目化作杏眼、高准化作琼鼻,形似而神非,偏偏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排斥。
江闻反复在骆家父女之间打量,终于思索出了最恰当的形容,那就是威风凛凛的老虎,生出了一只骁捷优雅的豹子,反正都是猫科动物,似乎也很合理。
只见骆元通虎目缓缓扫过全场,骆府里的武林高手人头涌动,铁胆庄、兴汉帮、青旗帮、嵩阳派、各家拳门武馆、各地武术名家尽皆屏息凝神,意念守中,看向了府中高搭的台场。
此时的高香还在燃烧,袅袅青烟扶摇而上,缓缓消失在逐渐渺茫的天光之中。
金盆洗手,是武林中人决意退隐时举行的一种仪式,洗手人双手插入盛满清水的金盆,宣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出拳动剑,不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
这样的仪式需要邀武林同道观摩作证,心里有愧的通常表示今后将放下屠刀,诚心忏悔罪愆,尔心里有惧的往往是看破了武林中的种种纷争丑恶,矢志退出漩涡,洁身自好以求全躯。
江闻站在万众肃然之中脑洞大开,蓦地回想起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那个宛如富家缙绅的、厌倦江湖纷争的中年,也曾邀请天下英雄齐聚衡山,召开金盆洗手大会。
“说起来老刘死的真惨啊…”
笑傲江湖中,衡山派刘正风也是秉着这样的想法,召开了一场将自己陷入绝境的武林大会。
当时他也是这般,口中宣称有仇的报仇、有冤的说冤,今日必将当面回应,洗手之后将从此告别刀光剑影的武林,不再过问个中恩怨纷争。
对刘正风来说,这本该是人生中的一件喜事,可就在大会即将开始之际,一面盟主令旗突然出现,使情节发生了逆转,金盆洗手大会则迅速演变成一场完整的批斗大会…
同样是金盆洗手大会,江闻忍不住把骆元通和刘正风做对比。
衡山派的刘正风出身富家大室,习武不过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在召开金盆洗手之前显然也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广交好友、遍邀同道,还给自己捐了一個朝廷官身,自觉得黑白两道都打点过了,已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他显然是富家翁当久了,忽略了江湖武林你死我活的特殊性。想他刘正风能闻名于江湖,靠的是衡山大派、靠的是仗义疏财、靠的是一剑九出匪夷所思的回风落雁剑,但当他要退出江湖,就不单单是放下兵器这么简单了…
“可有人前来诉苦道冤,老夫必将以直相待!”
骆元通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年近花甲仍旧神完气足,从外表上来看,他已经是迈入人生垂暮的夕阳,可从他灼灼有神的双目之中,江闻却看出了如日东升的豪气,根本不像是个矢志抽身的老人。
“师父,他是来找人打架的吧。”
傅凝蝶躲在江闻身后,扯了扯师父的衣袖撇嘴说道,“夫子云以直报怨,他是想把仇人杀光再洗手的吗?”
江闻摸着她的脑袋哈哈一笑。
“傅凝蝶,武林中人说话哪里能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了面子,可以说杀伱全家就杀你全家,但如果他们跟你说江湖救急明天还钱,那这笔钱你就别想看到了。”
如今江湖上,对于金刀骆元通金盆洗手的原因也有多种说法。
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打算在广州府安度晚年;有人猜测他的退隐和尚可喜告老有关,毕竟二者从十年前起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但更多的人和周隆一样的想法,认为他这一招不过是以退为进,留传自己江湖上的名声给下一代,完成自身历史使命。
百闻不如一见,江闻如今也倾向于第三种看法,否则这位誉满东南的绿林老英雄绝不会摆出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谁敢阻碍他金盆洗手,他就要把谁大卸八块。
但周隆还猜测骆元通打算给女儿招婿,这一点江闻就不太确定了。毕竟从刚才骆元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语态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有人关注自家的千金。
极静之中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头发散乱、方面阔口的范兴汉站了出来,走到金盆洗手台前率先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