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一米不到,是一块立着的大木板,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电影海报,最大的那幅是王祖贤。
木板左侧是空道,可以从这里进去,前提是得在木板右侧小桌前买好票。
小桌后头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上身红背心下身牛仔裤,身材高瘦,背心领口低,可以看见她锁骨位置纹的那只花蝴蝶。
此时,她左手夹着烟右手按着传呼机,头也不抬地问道:“几个人?”
“四个人,梅姐,一阵子不见,你又变漂亮了。”
“梅姐,姐夫不在么,今天你一个人看店啊?”
潘子和雷子一边给钱一边主动凑着近乎,说着好话。
其实他们和这梅姐也不熟,但他们本就还属于不青不少的年纪,只要嘴巴甜一点,懂点眼力见儿,客人不多时,买一部时长的票就能厚着脸皮留这儿多蹭个一部两部的。
梅姐将钱收进抽屉里,开出四张票出来,边吐烟圈边骂道:
“谁知道那王八蛋今儿个跑哪里去了!”
梅姐男人外号叫豹子,算是镇上这一带比较有名的混混,被称呼为豹哥。
要没这种背景,梅姐一个女人也不适合开这种录像厅。
取了票,李追远和润生就跟着潘子雷子从左边走了进去,那块木板不仅隔出了通道,还起到了遮挡门光的作用。
里头空间挺大,中间一圈全是低矮的小长凳,犹如简易版电影院。
以前,乡镇电影院还能依靠本地国营厂国营单位的集体票以及充当临时活动舞台来维持人气,现在,逐步脱离公营属性后,就无法避免地渐渐走向没落。
这也就给了像梅姐这样的私人录像厅快速野蛮生长和普及的空间。
正北墙下有一个长条柜,上头摆着一台老彩电,下面则有一台录像带机。
润生很是激动地凑到李追远耳边说道:“小远,这电视比太爷昨天买的大好多唉。”
李追远笑着回应道:“这个再大也是大家一起看,家里再小,也就你一个人看。”
润生也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过到了晚上后,所有台都一个固定画面不动了,发着‘哔’的声音。
我差点以为新电视刚买回来就被我看坏了,吓死我了,还好早上又有台了。”
“润生哥,可能是晚上电视台的人也得休息吧。”
“嗯。”润生惋惜道,“可惜了,他们就不能白夜班倒么?”
“润生哥,我们坐吧。”
虽是下午,但里头已经坐了些人,现在正放的片子是由周润发、梁家辉主演的监狱风云。
目前,电影才放到一半。
每天没什么大意外的话,播映时间段也基本是固定,所以这个买票进来的点也是潘子他们特意踩好的,能白嫖半部电影。
少年们手里落点闲钱不易,自然也就学会了如何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尽可能地花最少的钱实现自己的娱乐最大化。
李追远还注意到,在录像厅的东南角,有个带帘子的幽深小门,显得很是神秘。
不像是拿来做饭用的,因为没油烟味。
虽然是半部开始,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快速投入到电影剧情中去。
观影时间过得很快,伴随着这个时代港片标志性的萧索怅然镜头语言,电影结束。
其实结束前,梅姐就进来站在电视机旁等着了,也不顾破坏氛围,喊着下一部是英雄本色,要加场的准备好。
结束后,有几个人有事离开,但大部分人都选择补票。
梅姐目光扫过潘子等人,并未说什么,算是默认他们买的是这一场。
英雄本色开始放映。
香江电影在此时属于全盛时期,不仅几乎统治了整个华语文化圈,还在日韩以及东南亚有着极大影响力。
录像厅里的录像带,也是以香江电影为主,偶尔也会有它国片,但封面都是很露骨的那种。
只是,刚看完一部发哥电影,又接了一部,李追远感觉有点难代入。
这种感觉,像极了以前在家属院那几个哥哥为了感谢自己帮他们写作业,硬要拉着自己看了一整天的力霸王雷欧。
一集接着一集还快进掉了片头片尾曲,原本每天一集的频率是难以描述的幸福,可量大管饱后就只剩下相同模式套路下的审美疲劳。
雷子先前换带时出去了一趟,从隔壁小卖部买回来了四瓶汽水,一人一瓶。
窑厂搬砖挣的其实也不多,还被他们父母各自收走了一半,余到手中的钱,也就只够消费到这里了。
电影刚放映了一刻钟,就一下子进来了四个青年人,带头的那个也不嫌热,穿着不合身的西服马甲,另外三个则都把上衣脱下来挂在肩上,一股子流气。
他们抽着烟,声音很大,交流时还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
他们应该是早就看过这部电影的,边聊还在边剧透,而且习惯性每句话开头或结尾都得加句脏话。
周围人是有不满的,但没人会说什么,毕竟对方四个人。
潘子和雷子则是小声地向润生和李追远介绍这四个人是谁,在道上有什么什么名号。
这个年纪的青少年,对这类二流子似的人物,有着一种很奇特的崇拜感,似乎能跟他们认识都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不过,老李家这一代因李兰的缘故,都很重视教育,潘子和雷子也都是上高中了,要是初中就辍学不上了,估计这会儿很可能跟着他们一起混。
李追远不介意烟味,毕竟李维汉太爷他们都抽烟,但他不喜欢这四个人的大嗓门,实在无法忍受后,只得起身,走到最后排靠墙位置,那里有椅子可以坐,比前面的矮长板凳要高不少。
潘子、雷子确认李追远还在只是坐后头去了,也就回过头,继续看电影。
这时,那个穿西服的对后头喊道:“梅姐,人呢,人呢,都来这么久了,人呢!”
梅姐从木板后探出头,骂道:“叫叫叫,叫你妈魂呢,也不看看现在几点,给你们喊去了,过会儿就到!”
“嘿嘿嘿。”西服男也不恼,只是对着梅姐吹了声口哨,“看来豹哥吸多了,你看你都下垂了。”
“看你奶奶!”
梅姐又骂了句,身形自木板后消失。
没过多久,就有两个女人走了进来,都是三十朝上的岁数,画着浓妆,穿着裙子。
两个人进来后,在李追远左右两边坐下,然后都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男孩。
“哟,小帅哥,坐在这里等姐姐呐?”
“细皮嫩肉的,挺白净的,但年纪这么小就懂事了么?”
俩人开始调侃起来。
这时,西服男身边的俩小弟起身走过来,各自在一个女的旁边坐下,然后手就开始不规矩,开始探索,女的也不太抗拒,互动调笑起来。
李追远意识到,这最后排的椅子座位,并不是给正常观众准备的。
当他正准备离座坐回润生身边时,身边的两队男女却先他一步起身,掀开帘子,走进神秘的通道。
很快,传来两声关门的声音,里面应该还有几个小隔间。
而西服男在此时开始喊道:“梅姐,梅姐,换带,换带!”
梅姐探出头,骂道:“还没到晚上呢,换个屁带!”
西服男不满道:“加点火嘛,搞点氛围撒,换带!”
看电影的其他人,有几个还跟着起哄。
梅姐虽然背后有豹哥,但都是道上的混子,有时候骂可以,但还是得顺着点他们,因此,她也只能走到录影带机前,把英雄本色取出,从长条柜抽屉里翻出一部,放了进去。
李追远注意到潘子、雷子他们开始面露兴奋与期待,像是非洲部落的少年即将接受最原始的成年礼。
很快,新电影开始播放,是古装的。
没普通话配音而是粤语,不过好在有字幕,但往下看去后就会发现,有没有字幕并没什么大影响。
起初剧情还很正常,有种轻松戏剧感,李追远看见了一个卖炊饼的矮个子,心想这应该是香江版水浒传。
直到,一男一女进入房中喝酒,然后躺在桌子上,衣服开始越来越少。
李追远这才意识到,这是部什么片。
潘子和雷子瞪大了眼睛,比看发哥的电影还要投入,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似要把每一帧画面都烙印进脑子里,方便回去后再细细回味。
李追远觉得,自己这俩哥哥,上课时看黑板,肯定不会这么认真。
润生则开始脸红,低下头,他倒不是在故作扭捏,而是真的不好意思看。
这个时期,也正是香江和宝岛午夜场电影的黄金时代,诞生出了一系列经典,在影史上留下其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一会儿,先前进去的那俩男的就出来了,他们故作潇洒地抽出烟点燃,似乎想借用烟雾来遮掩一下某种尴尬。
“这么快?”西服男倒是丝毫不顾忌小弟颜面,“我这还没调动出情绪呢。”
说是这么说,但他也不愿意再等了,起身和另一个小弟也走入那幽深的通道。
然后,电影里的这段激情戏还没演完呢,他们俩就出来了。
这下子,四个人,全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不似先前喧哗,终于安静下来了。
像是在诠释着,什么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过了一会儿,西服男开始喊道:“梅姐,梅姐,放英雄本色!”
成佛状态下,内心慈悲,见不得“杀生”。
“妈的,屁事真多!”
梅姐确实很烦,但她倒是也能理解,进来重新取带换带,还调了一下进度,把电影拨到先前停下的位置继续播放。
做完后,梅姐故意目光看向他们,嘴角含笑,带着讥讽。
她知道,什么时候男人犹如拔了牙的老虎。
那四个男的果然都避开了视线,好似一下子成了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
那俩女的依旧坐在后头,她们本不该这么早就来上班,算是被提前喊过来做了四单临时快活儿。
这会儿,也懒得回去了,反正入夜了还得再过来。
没过多久,她们就起身,开始在那些电影观众身边坐下,贴着他们说着话聊着天,手指也在男人身上拨弄着。
起初,那俩被选中的男的都义正言辞地拒绝,然后是礼貌性地婉拒,紧接着欲拒还迎地推诿…
然后,都发出了一声叹息,站起身,如同迫于无奈般地以身饲虎,又像是但行好事的扶持帮助。
最终,本着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然,
被拉去了幽深通道。
而潘子、雷子以及润生这边,从头到尾都被无视。
她们有眼力见儿,知道不应该在哪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要是有长得好看的,她们倒是不介意和他们坐着一起看看电影聊聊天,哪怕不收钱也是开心的,毕竟这种需求向来都是相互的。
但很可惜,潘子他们不符合标准,倒是有个男孩长得很好看,就是年纪太小了,要是再大个几岁就好了。
不过下午场毕竟人少,大部分都是奔着纯粹看电影来的,她们很快就没了潜在目标,就不在椅子上坐着,走出去和梅姐聊天去了。
电影放完时,已近黄昏。
潘子和雷子见今晚人不多,就很懂事地从中间区域换到边缘地带坐下,准备再蹭一场。
李追远则要回家吃饭,就先和潘子、雷子告别,然后和润生一起走出了录像厅。
润生是喜欢看电影的,但他更爱吃饭。
李追远去隔壁小卖部,买了四瓶汽水和几袋零食,准备去送给潘子、雷子。
经过梅姐那张小桌时,梅姐正和那两个女人说着话。
她们算是合作关系,梅姐提供场地与望风,她们每一单则都要和梅姐分成。
见李追远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东西,梅姐调侃道:“哟,小弟弟来给姐姐送吃的了,这多不好意思。”
说着,梅姐就作势伸手去拿。
她本意是打算逗逗男孩开开玩笑,谁成想这男孩非但没有抱着东西避让,反而主动摊开往这边凑近了些,方便她取。
她就真拿了一瓶汽水过来。
李追远又给她放下一袋辣条。
这一举动,反倒是把梅姐给弄得有些不会了。
然后,李追远就进去把汽水和剩下几袋零食都给了雷子和潘子。
等李追远重新出来时,梅姐指了指桌上汽水和辣条:“拿走,我咋吃你小孩子的东西。”
“没事的,请你吃。”
李追远摇摇头,他无意讨好梅姐,而且录像厅他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来,但梅姐今天毕竟让他们白看了半部电影且现在潘子、雷子还在里头被默认蹭着继续看。
“呵呵呵。”
梅姐和身后两个女人都笑了起来,只觉得这男孩很有趣。
这时,外面传来呼喊声,一个老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边喊边骑来,车上还载着一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中年男人,其双脚双手都摊在车外,像是一只肚皮朝上的王八。
李追远注意到,中年男人十指都呈现出青色,嘴唇更是紫得吓人。
梅姐着急地跑了出来,跟骑三轮车的老人大吵着。
老人忙摆手委屈解释,自己只是收了钱把人送到,不关他的事。
事情脉络,也就在争吵中清晰。
昏迷的中年男人是豹哥,也就是梅姐的男人,他下午去石港镇的一家浴室洗澡,然后敲了个大背。
李追远不知道为什么夏天还用去浴室洗澡。
他更不知道,敲大背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理解成,大背是一种更大力的敲背按摩,而豹哥应该是不吃力,这才在敲背途中昏迷了过去。
浴室老板没把人送医院,而是喊了一辆三轮车,把人拉回家了。
送医院,得花钱,人家可不愿意出。
梅姐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在男人身上用力掐了好几下,旁边那俩女的则不停地劝说,最后梅姐只能又加了点钱,她也上了三轮车,催促老人骑去镇卫生院。
可老人把人从石港拉到石南,已经蹬得力竭,毕竟他平日里在石港镇上的活儿也只是短途,当下就是梅姐愿意加钱,他也实在是骑不动了。
但昏迷中的中年男人本就情况很不好了,拍着脸也叫不醒,再不送去医院人可能就要没了,梅姐是急得又骂又哭。
“小远?”润生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懂他意思,也就点点头。
润生走上前,示意老人下来坐后头去,然后他骑上了三轮。
太爷家是有三轮板车车的,按照太爷的吩咐,润生这几天也都在练习骑车,如今已经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