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至诚,昭告江河湖海…”
在柳玉梅的声音响起时,李追远人虽然还站在屋子里,可意识却陷入了某种奇怪的恍惚。
在他的视线中,那盏金龙抬头的灯盏,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金龙的身躯自灯盏上脱离,先是扭曲,再是盘旋,灯芯如火,吐息含涌。
它离开了地面,飞到自己跟前,随后又顺着环绕。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烧了,却没有任何焦味,只有缕缕烟尘以及耳畔边若有若无的脆响。
硬要去打个比喻,那就是纱。
一层,笼罩在脚下、覆盖在路上、遮掩住命运的纱。
纱是薄的,能透光。
一如一年多前,李追远第一次在自家太爷地下室里,翻出了那套《江湖志怪录》。
魏正道在这本书中,归纳总结了其一生所见所闻的所有死倒,是一部关于死倒的百科全书。
这套书,是李追远的启蒙。
自那时起,李追远就规划好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回到高中,选好大学,奥数竞赛,提前录取。
包括和罗工之间的关系,也是为了确保自己以后可以参加大工程水利项目。
因此,他脚下的路,只是蒙着一层浅纱。
可有些事,哪怕只有一点不透光,下方就依然是暗流汹涌。
他确实是早就开始走江了,但走得并不明白,并不干脆,也并不爽利。
开坛走江以及柳玉梅的昭告,相当于帮他把这最后一层薄雾给驱散了。
这是一条注定难走的江,遍布艰难险阻,动辄倾覆。
可是它,就在这里。
比起开放式的主观题,少年更喜欢有限定条件的客观题,无论后者有多复杂有多难。
现在,题目就列在自己面前,提笔去做就是了。
少了那点云遮雾绕的迷茫后,
只觉浑身轻松自在。
连那条还围绕着自己飞来飞去的金龙,在李追远看来,都显得有些可爱,愣头愣脑的,像是自家养的小黑。
现实中,灯还是那盏灯,金龙依旧挂在灯上,灯芯烛火在其龙口中摇曳。
屋里大部分人,是看不见李追远此时所见异象的。
在润生他们三人眼里,李追远整个人像是舒缓了下来。
他们拜了龙王,也懂第二盏灯的含义,可具体要说有多深的理解与体会,那自是不可能的。
刚刚,他们在柳玉梅等人的反应里,感受到了紧张与不安,但等瞧见自家小远哥现在的状态后,三人心里也就跟着如释重负。
再严重的事,换个视角与心态,都能变成:嗐,多大点事儿嘛。
秦叔眼里的其它情绪都被驱散,剩下的,只有感慨。
遥想自己当初点第二盏灯时,主母还年轻。
面对供桌上那一排排的牌位,面对重振秦柳两家的责任,他紧咬着牙,面容肃穆,心里,是忐忑与惶恐。
可同样的场景,再加上出人预料的机遇安排,落在眼前少年身上,其呈现出的反而是一种洒脱。
这不是伪装,因为在这种氛围下,有能力伪装的人…不存在去伪装的必要。
当你看见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时,你会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似乎是一种必然。
刘姨的观感更直白些,她觉得小远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气质,这让本就长得很好看的少年变得更好看了。
这样,少年少女在气质上,就更加贴近,当他们在一起时,看起来也就更和谐。
刘姨现在迫切需要嘴里的这点甜,去对冲接下来阴萌亲手给自己烹饪的苦。
柳玉梅看着李追远,同时轻轻挥手。
少年没动,因为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秦叔向外走去。
刘姨想要去牵阿璃的手带她离开,阿璃没动,依旧看着少年。
她不喜欢画画,她只喜欢画李追远,她觉得少年现在很好看,包括那条作为背景正绕着他飞来飞去的小金龙。
刘姨看向柳玉梅,柳玉梅微微颔首。
入门和走江仪式都走完了,接下来该是长辈嘱咐,阿璃今日代坐的是秦家,是可以留下来的,虽然她不会开口说话。
但柳玉梅清楚,对这臭小子而言,自家孙女的一个眼神,胜过自己千言万语。
润生三人见状,也跟着出去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柳玉梅、阿璃和李追远。
终于,那条金龙离开了自己身体周围,又回落到了灯盏上。
于现实中,灯火熄灭。
在正常人眼里,这盏灯点的奇妙,熄得突兀。
可在李追远看来,这灯火,已经在自己身上燃了一圈,弄得自己现在都暖洋洋的。
他情不自禁扭过头,看向窗外,雷声是停歇了,可风雨依旧。
这时候,真想推开窗户,接些风和雨进来,贪个一时凉爽。
“吱呀…”
窗户被一只手推开,风雨进来了。
凉风一吹,湿润拂面,李追远彻底清醒过来。
这一刻,他才发现,其他人都离开了。
李追远转身,对着站在窗边的柳玉梅,带着歉意说道:“是我走神了。”
柳玉梅欣赏着窗外黑云压城般的景致,笑道:
“下江前能多想想自己该怎么游,这是好事,总比愣头青般不管不顾一猛子扎进去要好。”
李追远听出来了老太太意有所指,但好在秦叔这会儿不在。
“奶奶,有个问题,先前刘姨告诉过我,现在,我想再向您确认一下。”
“说。”
“我走江后,对家人的影响。”
“你改姓迁移,算是和你北边家里断了亲;户口落在李三江名下,算是和你南边家里做了离。
也就是说,你狭义家人里,现在只有李三江一个人。
你太爷那老家伙福运深厚,他只要留在老家不挪窝,依旧能吃香喝辣。
就算你想回去看看,也随时都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待他就是了。别去搞出个什么改运、改气、续命这类的大阵仗,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老家伙是真的命好啊,和你同享一个户口本,还早早地定了契将他遗产都留给你,绑定得如此之深。
这你以后走江时,镇的那些邪祟所积的功德,也会哗啦啦地分润到他头上。
人在家中坐,福自天上来。
老家伙健健康康活个超百岁,都很正常。”
李追远:“那广义的亲人呢。”
“广义的亲人指的不是你南北边的亲戚,而是我们,是秦柳两家。
也正是因为你入了门,才加深了对南北两边的断亲。”
“那我要是走江顺利的话…”
柳玉梅直言不讳:“秦柳两家,自是能得到好处的,”
“…那阿璃的病,会变好么?”
柳玉梅:“阿璃的病,不是一直在变好么?”
“病情依然在,只是阿璃更加去克服和习惯了而已。”
“会变好的。”柳玉梅看向阿璃,继续道,“都是些曾经的手下败将,污秽残渣,无非是瞅准了空档,上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罢了。”
“我该怎么做?”
“不用刻意去做什么,你只需去做你该做的事,去好好走你的江,你越强大,秦柳两家门楣越复兴,那些欺软怕硬的东西,自己就吓退了。”
李追远点点头。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好在风声雨声夹杂,倒不显得沉闷。
柳玉梅问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李追远:“因为想问的都问完了。”
柳玉梅伸手指向供桌上的牌位:“烂船还有三千钉呢,瞧不上眼了?”
“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怕牵扯到我们?”柳玉梅指尖轻勾,窗户闭合,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普通人家小辈出门,长辈都晓得给预备点盘缠呢。如今,咱秦柳两家好不容易又有人走江,作为家里人,怎么着都该托他一手。”
“奶奶…”
“奶奶我是年纪大了,但一辈子养尊处优,还耗得起;
你秦叔你刘姨,虽是不成器的长辈,好歹也能扛一扛事。
换了新屋子,小是小了点,可不也是能遮风挡雨么?
遇到惹不起的、弄不过的,该回来就回来,该请人就请人。
这屋门一关,世上敢敲门进来的东西也真不多。
真要出了门去,寻着哪家,哪家也都不好消受。
虎死威犹在,咱两家是不比过去了,可也正因此,反而更豁得出去了。”
阿璃点头。
李追远是见过柳玉梅在太爷家的谨慎小心的,所以自然更清楚柳玉梅刚刚说出这番话的重量。
除非自己再次点灯,昭告走江结束。
否则,要是自己在外面遇到什么事,躲回家,那庇护自己的人,就将遭受气运的反噬。
更别提家里谁去帮自己主动出头了,此举带来的副作用,只会更加剧烈,弄不好真就是出一次头换一条命。
可以说,自第二盏灯燃起的那一刻起,自己与柳玉梅等人的关系,就变成了昔日自家太爷和她们的关系。
可以共同吃住,可以正常生活,但只要牵扯到玄学方面的事,那就会引发负面效果。
“奶奶,您也看见了,今日虽是由您正式昭告,可实际上,这江,我早就是在摸黑走着了。
我的意思是,以前我是怎么走的,那以后,我继续这么走就是了。
我有我自己的习惯,也有我自己的节奏。
旧有的模式不一定是最好的,却是我自己摸索出来最适合我的。
所以,
我们一切照旧?”
“小远,你有你的道理,可我也有自己的规矩,你不能只讲你自己的道理,却完全不顾奶奶的规矩。
奶奶我这辈子,都活得很体面,也好这个面。
你总得让我伤个风感个冒,咳嗽咳嗽。
这样以后你走江成功后,我再去和那几个老不死的玩意儿见面时,才好意思装出一副故作谦虚的姿态,说出‘其实我只是白捡了个龙王’的漂亮话。”
“奶奶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就开口了。”
“说。”
“您、秦叔和刘姨,继续教一段时间壮壮、润生和阴萌。”
“这算什么开口,本就是早就答应你的事,而且还答应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