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
京城又下了雪,不过大半日,就已积起了一指厚。
沈临毓出了长公主府,
街上到处喜气洋洋的,大红的灯笼、窗花,在白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红红火火。
随着他往皇城方向去,这红火与喧嚣也渐渐淡了下去。
琉璃瓦盖了雪,是浓浓的威严肃穆。
沈临毓拿着永庆帝给的腰牌,穿过长长甬道,直至舒华宫外。
侍卫们查验过后,才打开了宫门。
一道年久失修、已经坏了漆的红门后头,扑面而来的是冷清。
过年的气息没有吹到这里,整座宫室萧瑟寂寥又沉闷。
内侍来许公公引沈临毓:“王爷,您怎么来了?”
沈临毓看着他:“许公公看着精神还不错。”
“托您的福。”
沈临毓失笑。
哪里是托谁的福,说白了是看开了、认命了,人就不纠结了。
吃喝有定数,未来也就是如此,不用再为了主子的前程揪心揪肺,也不用为了伺候跟随永庆帝学习政务的太子而跟着辛苦。
现在的日子,睁眼就能看到闭眼。
若是久久想不开,被关在这小小舒华宫里,迟早要关出病来。
许公公只能自己想开,再时常劝废太子、太子妃以及小殿下想开。
“殿下在教小殿下功课。”许公公从沈临毓手中接过了酒坛与食盒,引着人往正殿去。
沈临毓低声问:“大哥近来身体如何?腿还痛吗?”
“老样子,”许公公叹了声,“好在今冬比往年暖和些,宫里的炭火也都供给得上,殿下还算轻松。”
沈临毓微微颔首。
正殿内,扑面而来的热意叫他稍稍放心了些。
解了斗篷,身上寒意淡了,沈临毓才继续往内殿去。
废太子李嵘半躺半坐在长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织金被子。
他的独子李克站在一旁,见了沈临毓,几乎见不到他人到来的小孩儿眼睛明亮,笑意迸发出来,急切地唤了声:“表叔父!”
沈临毓应了声,比了比他的个头:“又长高了。”
“您一年才来一回,”李克道,“我肯定长高了。”
沈临毓晓得小孩儿最期待什么,解了个小荷包给他:“小心些,别摔地上了。”
身处舒华宫中,银钱对年少的李克来说并无用处,反倒是这一小包摔炮,是年节里最好的礼物。
声音响,威力不大,在殿外能自娱自乐,且影响不到其他地方。
大过年的,看守的侍卫也不至于为了那么点“小热闹”就处心积虑要去何处告一状。
李克欢快道了谢,小心翼翼捧着荷包,看向他父亲。
李嵘也没舍得拒绝他,颔首道:“去玩吧,叫上你母亲一起。”
“我知道,母亲也喜欢玩摔炮,”李克说完,又与沈临毓道,“表叔父,我去玩了。”
眼神里全是欢喜,但礼数依旧周全,直到走出内殿、才能从那愈来愈快的脚步声里听出小少年的迫不及待来。
沈临毓舒然笑了下。
小孩儿天真,出生前是万众期待的皇太子的嫡长子,出生后却和他的父母一起被关在舒华宫里,一步都没有迈出去过。
他跟着父亲开蒙念书,但他的“见识”很多时候又只止于听。
舒华宫偏僻得连每年皇城广场上的烟花都看不真切,李克只玩过摔炮,也信了他那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母亲喜欢摔炮。
说穿了,其实是前两年李克还小,怕他不谨慎受伤,母亲陪着一道玩。
沈临毓又看李嵘。
李嵘比他年长十五岁,过而立不久,但九年的幽禁时光叫他早生华发,看起来更像是不惑之年。
永庆二十四年末,先皇后崩了。
永庆帝与李嵘都很是悲痛,身为太子的李嵘守孝一年,那期间白日做完圣上交代的事,晚上多在凤宫抄经祈福。
出了孝期后,差不多又过小半年。
二十六年的暮春,太子妃有了身孕。
皇太孙的到来一扫阴霾,不说李嵘自己,永庆帝都欣喜不已。
永庆帝的确有很多很多儿子,排前头的几个儿子年纪差距不大,也都成了亲,甚至还有生下皇长孙的,但太子妃有孕,若生下麟儿,与其他孙儿还是不同的。
只是,狂风暴雨匆匆而至。
巫蛊案发生了。
李嵘自辩,大雨之中,被罚得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夜,湿寒入体,那日起腿脚就不太好了。
定罪后,身怀六甲的废太子妃坚决陪伴着同入舒华宫,但这一胎期间大起大落,寒冬腊月里早产临盆。
李嵘急着要请御医,但舒华宫哪里能随便请人?
巫蛊案血流成河,那年的冬天冷得吓人,永庆帝暴怒还未消散,守门的侍卫轻易不敢为了舒华宫的事去触霉头。
李嵘在雪地里跪了大半天,才有心软的侍卫试着往上头递了些消息。
等太医来了,管了生孩子的急,就顾不上李嵘的腿,让本就有问题的双腿雪上加霜。
自那年后,一道冬日,尤其是湿寒之时,腿脚定然不好。
也就是李嵘自己不介怀。
他一个废太子,不用见人,不用走动,只要殿内够暖和,躺着就躺着了。
还是承平长公主看不过眼,万般心疼这侄儿,借着给刚出生的孩子送襁褓的名义,一并塞了张极其厚实保暖的织金被子,这一盖就是这么多年。
因此,沈临毓送李克的那袋摔炮,除了是年礼外、也是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