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人道:「元辅,我且问你,清丈田亩的政令传下去,衙门胥吏和地方人物勾结,伪造黄册,将本来他们要交的赋役,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那怎麽办?」
他随即朝皇帝道:「陛下,前隋文帝便是靠这样的做法,充盈国库,兵甲鼎盛,而百姓负担之重,亦为历朝历代之最。人皆言隋亡于炀帝,而造孽开端,实在隋文。」
他引经据典,迎来百官喝彩。
程大人到底是礼部侍郎,精研文史。
这番辩驳,纵然首辅,也不易将其驳斥了。
首辅:「程大人言之有理,既然如此,不如在顺天府这京畿之地,试行清丈田亩。我带内阁诸臣亲自监督,派遣翰林官员推行此法。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有了顺天府做表率,后面推行的阻力,自当大幅度减少。」
程大人一时语塞。
这时候,位列武官序列的众勋贵不干了。
大家本来就没啥朝廷话语权,首辅这麽一搞,连他们的钱财都惦记上,要不要人活了。
须知,顺天府是京畿之地,隐匿田土最多的,反而不是文官,而是勋贵。
是以众文官不急,勋贵们不得不急。
于是乎,诸多勋贵向皇帝大吐苦水,说自己家都是依法避税,而且一大家人开销甚大,皇帝所赐,根本不够养活许多人,纵然偶有越矩,也是不得已为之。
里面不乏有皇亲国戚。
他们跟皇帝关系近,自然是最有胆子隐匿田土人口,逃避赋税的。
「够了。」老皇帝丹田发音,宛如雷震。
一下子,臣工勋贵皆肃静下来。
他随即向首辅道:「张阁老,清丈田亩和推行一条鞭法,当真要从顺天府开始试行?」
「非如此,无以向天下人做表率。」首辅态度强硬。
于是有勋贵道:「顺天府试行清丈田亩,应天府呢?」
这时候,许多南直隶的文臣忍不住跳脚。
毕竟国朝中,有力的勋贵都跟着迁都之事到了顺天府,才让魏国公在应天府呼风唤雨。
现在应天府的田土人口,至少有三分之一在南直隶的文官手中。
这些人不乏有和魏国公同气连枝的。
「应天府是东南枢纽,天下财富聚集之地,且离京城较远,一旦出事,势必动荡天下。」有文臣义正词严反驳道。
首辅冷笑起来,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说个章程,如何才能弥补国库的空虚。」
众官不免讷然。
首辅道:「陛下,如今百官,各为门卢私计。臣以为,不若陛下乾纲独断,
先将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推行下去。臣必定执行此令,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慷慨激烈,大有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
众官不由为之气夺。
皇帝缓缓开口:「那清丈田亩,一条鞭法之事,张阁老先理出详细章程之后,再开朝会由诸位臣工复议。」
众臣松一口气。
这等大事,自不是一言可决的。
只要皇帝没表明态度,自然有转机。
不过这一番朝廷交锋下来,许多大臣都感受到了首辅坚决贯行清丈田亩和一条鞭法的态度。
实则要执行一条鞭法,清丈田亩是势在必行的。
否则交税的人,还是原来那些底层百姓,而且他们没有白银,只会被盘剥愈重。
随后退朝。
沈墨身为鸿胪寺卿,今日是一言不发。
他退朝之后,有相府的过来寻他。
沈墨便即来到相府。
这时候,相府偃月堂,已经到了好几位朝中重要人物,今日向首辅率先开炮的户部侍郎陈复,以及引经据典反驳首辅的礼部侍郎程光都在。
沈墨是一点都不意外。
变法其实是高层官员的共识,关键是如何变法,如何推行。
做官做到高位上,有户禄素餐的,也有追求事功立言的。
只是这两个侍郎,起初绝对不是他老师的人,真不知老师何时将两人收入囊中的。
「哎,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沈墨以为,老师越高调,越揽权,将来下场越是不妙。
这相府,他以后得少来了。
一番见礼之后。
陈复道:「今日大朝议上,足见推行新法,依旧阻力重重。」
变法的政令,不是一而就的。
先前已经有了许多政令出台,但都无关痛痒。
到了清丈田亩这一步,才是变法的深水区,其阻力之大,足以令任何一位权臣都望而却步。
他们这些人跟随首辅,实则是连家族都不顾了。
沈墨心中感慨之馀,自也免不了一番敬佩。
别人都有家族,而他沈君山其实没有家族。
养父不要他,亲生父母早已不在,而那边的族人,他都不熟,因此基本上没有往来。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为生民立命的想法。
人就是这麽奇怪和复杂。
陈复丶程光皆是大族出身,反而在这种事上比沈墨这种没有家族负累的人还要积极。
程光道:「推行新法,首要在澄清吏治。今国家大事,上出于朝廷中枢,实则操于胥吏之流。此辈不能驯服,变法就无从谈起。」
他通读史书,看问题的角度很深刻。
首辅微微颌首,对沈墨道:「君山,你这次去南直隶后,尚未对莪说说一路的游历感想,不知你对如今的事有何看法?」
沈墨:「学生这一路来去匆忙,没看出什麽来。」
首辅目露失望之色,这个学生,到底不是一路人,他淡然道:「徐公明,此人,你怎麽看?」
沈墨迟疑一会,说道:「学生是他乡试的座师,不好发表看法。」
首辅:「他在乡试的事上,闹那麽大,你不怪他吗?」
沈墨摇头:「学生不怪,倒是佩服他的胆气。只是刚过易折,此子的将来,
不好说。」
首辅点头:「那你下去吧。」
「唯。」
首辅望着沈墨远去的背影,随后收回目光,向着身边几位重臣,笑道:「沈君山自有前途,倒是用不着我们这些老朽为他操心。」
陈复没有纠结这个事,他道:「江宁徐生,可以大用。」
首辅:「如何说?」
陈复道:「徐生家族被灭门,只有养他的叔叔是亲近之人,而且还不是血脉之亲。我知此人英明神武,且无家族之累,反而类似赵氏孤儿。其又将与冯西风结亲。此人虽是太苍周氏女婿,却出身普通,同样没有家族负担———」
他洋洋洒洒说了许多,皆是徐青可以重用之处。
等陈复说完,程光反驳道:「陈大人的话,我十分赞同,但在我看来,徐青反而不能重用。」
首辅:「为何?」
程光拱手:「请元辅以堂堂正正之姿,招此人入京赴考,做几年翰林。」
「我正欲使其做事,如何能使其清闲?」首辅问道。
程光道:「元辅此言差矣。本朝不乏聪明智慧之士,亦不缺做事之人。南直隶之事,若是离开徐生就推行不下去,那迟早也会大事崩坏,或者操持徐生之手,成为将来国家的大患。
以元辅机虑之远,我辈辅助,新法之事,自当能推行一时。然天下事,难就难在人亡政息。今沈君山无复大志,元辅当择人继承你的志向,而不是着急事功。」
首辅:「程大人之言,着实是肺腑之言。可惜,人生变幻无常,本官怕是等不到他成长起来的时候。做此等大事,只争朝夕。此事,不必再提。」
程光不免叹息。
人亡政息固然是历史规律,但掌权者,何尝不知呢?
只是世事变幻无常,亦不无道理。
他的说法,确实打动不了首辅。
程光再次向首辅拱手,说道:「此人,若不能正用,还请元辅诛之。
「什麽?」
程光沉声道:「请诛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