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江宁城外的码头边逐渐热闹。
运货的船家凌晨摇着橹,赶在早市前在岸边挂上缆绳。
搬运的苦力踩着踏板一晃一晃,将各色货物抬进货栈。
店铺伙计麻利的卸下铺门,准备开张营业。掌柜的伸长脖子望着往来行人,满脸堆笑的招呼生意。
等到八九点,烈日高悬,码头附近的几条街人声吵杂,愈加热闹。
店铺林立的集市中,城里人,乡下人,成群结队的走过。有人臂上挽着篮子,有人手里牵着孩子,粗声大气地边走边喊。
人群中有个面色焦黄的粗豪汉子,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乍一看胡子拉碴,面相凶恶,沿街百姓见了无不退让。
这汉子倒是旁若无人,沿着青石铺就的街面慢悠悠走到码头最热闹的十字街口。
这的地摊比别处更多,挑柴担菜的比比皆是。剃头的,卖糖人的,代写书信的也出来支摊。
卖杂货的将刀子、剪子、顶针在地上铺开;卖家禽的把野鸡、肥鸭、兔子装在笼子里。
屠夫有自己的肉铺子,上好的鲜肉用钩子挂起。卖河鲜的挑着桶沿街叫喊,夸赞自家鱼虾鲜活。
卖菜卖米的大多是乡下人,挑个担停在街道的屋檐下,人蹲在墙角边。每当有采买的行人目光扫视,他们才腼腆的站起来报个价格。
若有大主顾来了,谈好价钱,卖菜卖米的就把担子挑起,直接跟着买主走,送货上门。
卖早点的则在街面张开大大的布蓬,棚子底下架起柴灶,放上大锅,摆开两三张油腻腻的方桌,热气蒸腾。
蒸锅里有馒头包子花卷,旁边的油锅里炸春卷油条酥饼。
不少孩子路过,闻着香气就走不动路,吵着闹着非要买,少不了挨父母一通责骂。
早点摊主系了条黑乎乎的围裙,双手粘粉,可劲和面。
他婆娘在街边招揽生意,瞧见焦黄脸的大汉便喜气呼喊:“这位爷,要些啥?”
“来碗馄饨,大份的。两根油条,两个肉包子。”大汉找位置坐下,在桌上排开十几文铜钱。
听着铜钱哗啦啦的响,和面的摊主呵呵呵的笑。
摊主婆娘抓了个木碗,把油条肉包送到大汉桌上,“客官,馄饨要煮一会。给您盛碗豆浆,先喝着,不收钱。”
大汉也不搭话,如铁塔般少言寡语,要了双筷子,夹着油条默默的吃。
这早点铺赚的也是辛苦钱,摊主天不亮就得起来准备。
馒头一文两个,包子油条两文一个,馄饨五文小碗,七文大碗,价格都不贵。
可一般平民为了省钱,都是自己做早点。能花三五文出来吃的都是殷实人家,一顿吃十几文的绝对是有钱人。
眼前这大汉面相凶恶,没人知道其身份。早点铺也是半个月前看见他,每天一早就出城来码头边晃荡。
他要么在茶馆一坐一天,要么在店铺里进进出出,要么四处乱逛,毫无目的。
到了九点多,停靠码头的船只挤满栈桥,上岸的人流熙熙攘攘。
有经商的,访友的,看病的,送信的,出门在外少不了要吃饭,自然挤到十字街的各家食铺。
有书生带了个书童走来,跟大汉拼桌,点了两笼汤包,两碗豆浆。
书生颇年轻,眉头微皱,心事重重。书童背了个行李筐,东张西望,新鲜好奇。
方桌还有位置,坐着两位彼此认识的老主顾。
他们要了最便宜的馒头豆浆,边吃边聊,原本只是唉声低语,不知说了啥,其中一位音调陡然升高。
“报应?屁个报应。这天下凶徒吃人,几时有过报应。”
“叶老汉一家去鸡鸣寺进香还愿,原本是好事,不成想半路遇到一伙鞑子官兵。
骑马的鞑官儿剃发扎辫,丑陋不堪,却一眼瞧上了叶老汉的闺女,抽刀就上来抢。
那明晃晃的刀子一亮,谁人不怕?叶老汉当即跪下求饶,哭诉自家就一个闺女,已经许配了人家。
鞑官儿横惯了,哪里肯听,反而嫌叶老汉聒噪,一刀将其脑袋砍下来。
叶老汉的婆娘护着闺女逃跑,瞧见当家的殒命,又跑回来抱尸大哭,也被砍了脑袋。
叶家闺女被吓傻了,瘫在地上,只知道哭。这出门时欢欢喜喜,转眼间家破人亡,谁受得了?
鞑官儿才不管这些,大笑的把人抓了,丢在马鞍上,带着抢来的酒肉进了城外军营。
昨天传出的消息,那闺女被糟蹋了三天三夜,死了,尸首丢在野地里,任由野狗啃食,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这世道还有咱穷苦人的活路么?
惨,太惨了。”
说故事的老主顾语调低沉,早点摊隔壁两张桌也跟着一片安静。众人听得心头发紧,紧跟着是阵阵叹息。
北方的鞑子占了中原的花花世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众人心中愤慨,又无可奈何。
方桌旁的书生听了,眉头更紧。其书童怒气冲冲的问了句,“出了这等惨事,就没人管管吗?”
老主顾上了些年纪,眉毛胡子都白了,惨然苦笑道:“管?谁来管?
老朽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谁管过。神州陆沉,华夏衰亡,谁让鞑子夺了天下,咱南人自然命苦了。”
大汉一直默默吃早点,包子油条早已下肚,大份的馄饨也将见底。只是听到‘南人’一词,他不悦的开了口。
“汉人,这世上只有汉人。鞑子为了分化这大江南北,才搞出什么‘南人’的称呼。可咱汉人不能这么分。”
老主顾却嗤笑道:“这位兄弟是外地来的吧?你想当汉人,别人还不让你当呢。
自打石敬瑭当了儿皇帝,北方幽燕之地脱离中原四百多年,只有心甘情愿给鞑子当狗才被称作汉人。
当年鞑子南侵,带路的探马赤军大多是北方汉人。崖山灭宋的张弘范是鞑子的汉军都元帅,地地道道的汉人。
你想跟人家攀亲戚,人家还不理你呢。”
听了这些江山变故,焦黄脸的大汉更是发怒,皮肤变得血红色,浑身筋骨爆出异响,自带一股凶煞之气。
早点铺的摊主生怕惹出事,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上前赔笑道:“几位爷,吃的咋样?
别生气啊,这江山又不是在咱们手里丢的,鞑子害人更是一天两天了。
帝王将相的事,咱平头百姓也掺和不上。没办法,睁只眼闭着眼吧,熬个几十年,苟活而已。
再说惨事也不是人人都遇到,一年也就那么七八回,十来回。江宁城里几十万人,轮也轮不到咱的。
我给几位再上碗豆浆,喝了消消气,气坏了不值当,就当无事发生吧。”
摊主的话更让人消沉,店铺内外俱是叹息,却也正是当下百姓的心态。
可这话音未落,十字街上忽而骚动,人群四散。
码头方向来了几名凶神恶煞般的官差,手拿铁尺单刀,直奔早点铺。
铺外的三张方桌几乎瞬间清空,吃早点的顾客忙不迭的逃走。摊主的脸当场就惨白,陪着笑迎上去,“几位官爷......”
‘啪’的一声,为首的官差扬手给了摊主一记耳光,打的他摔倒在地,嘴角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