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更天。
萧凌梦安排宫勇睿在西厢房睡下后,一个人举着灯笼,脚步轻灵地登上画阁二楼,从暗室小门溜了进去。
画室里依旧没点灯火,黑漆漆一片,灯笼的红光不足以铺满整个空间。
屋子虽小,却被一道屏风分为两块。萧凌梦往前走几步,临近屏风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萧凌梦在屏风旁站了一会儿,提高声调道:“宫寒,晚上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一些点心。”
“嗯,放在书桌上吧。”江晨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萧凌梦微微抬高了灯笼,望着屏风上自己亲手所绘的仕女图,此时浮现在那些仕女之中的,还有另一道黑色的剪影,正提起水桶往头上浇去。
“哗——”
水珠四面溅下。
如此三次。
萧凌梦有意无意地观望着,突然发现一点,每次当里面的那人浇完全身后,所有的水似乎一下子就滑开了,不会有那种持续的滴淌声。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境界?
江晨放下木桶,虽然身上没有点滴水珠,还是习惯性地拿起毛巾擦了擦,然后转过身来。
虽然光线暗淡,他依旧能清楚地看到萧凌梦在屏风投映的影子。
而萧凌梦也能感觉得出,里面的男子在注意到自己后,本想直接走出来的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
萧凌梦当然能明白他的顾虑,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随手丢在外边椅子上的衣物。
忘了拿衣服进去,现在不好意思出来了吧?
堂堂惜花公子,也有如此青涩的一面呢…
萧凌梦嘴角微绽笑容。
“洗完了吗?”
“嗯。”
“怎么不出来?害怕我看清你的真面目吗?”
江晨闷声道:“你是不是以为得到了一個承诺,就能有恃无恐了?”
“我就有恃无恐怎么了,难道你说过的话不算数?”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萧凌梦要把这几天吃的亏全部讨回来。
但江晨只犹豫了片刻,就用毛巾围在腰间,大步走出来。
萧凌梦吃了一惊,赶紧拿手掌捂住眼睛。等听见江晨从身边走过去后,她又悄悄转头,一双乌溜的眼珠子从指缝里打量江晨的背影。
江晨的身材并不粗壮,也没有隆起的肌肉块,然而从上到下,拥有着和豹一样匀称优美的线条,就连萧凌梦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出,那副身躯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蕴藏着摧山裂石的爆发力。
江晨背对着她换好衣物,在书桌旁坐下来,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道:“小丫头,不打招呼就走进别人房间,不觉得失礼吗?”
萧凌梦道:“我进门的时候,还不知道你回没回来。”
江晨笑了一下,拿起碗筷,埋头大快朵颐。
萧凌梦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问道:“味道怎么样?”
“还行,你做的吗?看不出来啊。”
“是勇睿做的。这算是他的拜师宴吧。”
江晨脸色一僵,停下嘴中的咀嚼,啪地一下,碗筷也按在书桌上。
“你什么意思?”
“勇睿的资质我不太清楚,但他的品性绝对没的说,你收下他又有何不可呢?”
“你懂什么!”江晨冷哼,“我不想误人子弟。”
“怎么会误人子弟呢?你就算只教他几招粗浅武技,也总比没教的好。”
“你错了!以他的根骨,将来的成就绝不仅限于‘几招粗浅武技’。他是一块璞玉,只欠缺一位名师来打磨。有道是大器晚成,大音希声,谁若是有这双慧眼做了他师父,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我既然没那份机缘,就不想着占人家便宜,让他白叫几天师父了。”
萧凌梦被他一席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先前只道江晨是嫌弃宫勇睿资质愚钝,没想过其中还有这么一番缘由。而江晨的几句评价,也让她对小少年从一开始的感激和同情,到彻底的刮目相看。照江晨的说法,宫勇睿必将是人中龙凤,或许有一天,我会因为曾经收留他住过几天而与有荣焉呢!
想明白之后,她再没逼迫江晨,只叹了口气:“如果,你能收他为徒就好了…”等江晨吃完了,她便收拾好食盒,道别离开。
次日,朵朵雪花自天空中飘落,正是冬眠不觉晓的时节。宫勇睿却一大早起来,向萧凌梦提出了告辞。
“我跟东皇街祥安当铺的老板认识,去他那里谋一份差事。”
“天气这么冷,谋什么差事,你先在我家住着吧!”
宫勇睿回头一笑道:“萧姐姐,我知道你一片好意,可我堂堂男子汉,不能总靠别人养着啊!”
萧凌梦想起江晨昨夜的言语,知道这条未来的蛟龙不应该困于浅池之中,她没有勉强挽留,而是道:“我送你一程吧!”
宫勇睿没有拒绝。萧凌梦向管家说了一声,挪出了许久不曾动用的家族马车,亲自担任车 夫,驾着两匹雪白的骏马驶出府外。此时,江晨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白色的骏马撒蹄跑在雪地上,轧过两道车辙痕迹。江晨坐在车厢里,将车窗拉开半边,看着天地间千万朵琼苞玉蕊的雪絮,在晨风中悠悠的徘徊飘舞。
过了一会儿,那些散漫交错的雪花,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飘离了原先的轨迹,一片又一片地坠落地面。
江晨见此情景,瞳孔立即收缩了不少。
‘仅气息就能引动雪花下落方向改变,看来是有高手来了…’
就在这时候,前方异变忽然而起,驾车的萧凌梦发出一声惊叫,两匹白马紧随着昂头嘶鸣,前蹄高高踢起。
萧凌梦竭力定住心神,双手用力拉拽,控制住马车停稳。
她长长喘出一口气,当再抬起头时,眼前一花,前方不远处已多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者,手握寒剑,斜指地面,大模大样地拦在了路中央。
无须言语任何介绍,萧凌梦便知晓这必是一位绝世高手,因为那令人惊惧的可怕气势,正如惊天骇浪般,一浪接一浪地当头拍打而来。
马车中,宫勇睿脸色涨红,心脏咚咚狂跳。
这个人的气势,比通武馆的徐教头还要可怕!
“喀!”
江晨从车厢中走下来,轻轻落在萧凌梦身边的雪地上。当他一步跨到萧凌梦前方时,那股令萧凌梦呼吸艰难的狂风气势,猛的抽身而退了,瞬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晨风中,江晨半眯起了眼睛,迎着刮面的风雪,注视前方。
“这位老前辈,清早拦路,有何指教?”
那位老人喉咙里发出低哑的怪笑。
他银发如雪,从肩背到腰部,全身上下都背满了刀剑,笔直站在路中央,身形没有一丝佝偻,面无表情地朝江晨脸上盯过来。
萧凌梦数了一下,左四右五,那人身上足足背了九把刀剑,再加手上握着的一把,一共十把。
仿佛被剑气逼慑,无数雪花落在那老人的头顶,就被无形飓风牵引,飘摇不定地倾斜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