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真回到西景国的第二年。
这两年里,他苦修道法,化名陈妄游历天下,魂术更为深厚,刀法愈加精进。
他也没有辜负苗母姥姥的期望,炼出了十二只裁缝之手,其中两只已凝成紫色。
只是,缺少了余月的妖王之躯,哪怕他艰苦砥砺,依旧只是个二流高手,实力与栊山之战时相比仍有不小差距。
是的,栊山之战是三年前的事。
在栊山之战与回到西景国之间,有一年的时间凭白无故消失不见了。
他像是做了一场无法想起的梦,醒来时穿着不合身的宽大青袍,坐在石头上对着飘摇的雨丝发呆。
——栊山之战、与苏清嘉的重逢、与邵晓晓的分别,这些事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可现实一遍遍告诉他,他已与之相隔了整整一年。
消失的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在记忆中搜刮到半点痕迹。
余月…
他想起了余月,想起了那个红发飘飘年龄不详的妖主。
每当昼夜更替之时,他总会格外警觉,仿佛余月的声音随时会在体内响起,他稍一闭眼,就会越过两界的隔阂,颠倒性别。
但他再也没有听到余月的声音。
三年里,妖主的传闻众说纷纭,却再也没人见过她。
这个居心叵测的干娘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人间蒸发一般。
消失的一年和余月有关系么?
苏真无法得到答案。
栊山一战里,命岁宫是最大的受害者。
宫主被杀,精英折损,大小姐师稻青被双头和尚觉乱掳走,下落不明。
出于道义,命岁宫仍保留着四神宫之名,但所有人都清楚,命岁宫早已名不副实。
明年的四宫会盟,它会被新兴的宗门取代。
至于谁是新的神宫…
九妙宫风头最盛。
四位殿主道法高妙,神师符川名震天下,最重要的是,九妙宫有陆绮仙子坐镇。
栊山之后,陆绮名极一时。
可这三年里,这位举世瞩目的仙子始终幽居于九妙宫善殿之中,闭关疗伤,再未出世半步。
亲传弟子南裳代她行走天下,倒是搏得不少美名。
世人对陆绮颇为仰慕,不敢有半点不敬。却也有传言,说陆绮仙子已经脉尽断,沦为废人,闭关疗伤只是说辞,她实则是被重新得势的大宫主囚禁了起来,受尽凌辱与折磨。
那一战中,栊山同样损失惨重,几乎到了覆灭的地步。
内外交困之际,竺沫站了出来,凭着一己之力收拾残局,之后,在沫仙子苦心经营下,栊山劫后重生,更胜从前。
与那场惊世大战相比,栊山派的命运似乎是再小不过的事了。
他没再见到夏如。
同样也无法见到邵晓晓。
三年过去,邵晓晓早已高中毕业,现在应该是大二的上半学期。
他总是会梦见南塘的街道,暮色四合,烟尘浮动,余晖中烫金色的电线站满乌鸦,梦中的少女从长街尽头向他走来,白底碎花的长裙、棕色浅口的单鞋,她唇角流动着微笑,眼眸熠熠闪光。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又不希望她流落到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中来。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他回到南塘去。
可路在哪里,他又该怎么回去?
苏真没有一点头绪。
他莫名想起舅妈开车送他回南塘的夜晚。
外面下着雨,玻璃上的水珠透映射霓虹,歌声从音响中飘出来,在记忆中遥远回荡,那是他回不去的小城。
一切都像梦一样。
苏真坐在一张方正的木椅里,后仰着身体,蓄起的长发垂落下去。
这间房间很狭小,却放着形制不同的五把刀,有的纤如尖刺,有的厚如重尺,有的阔如大斧,它们挂在墙上,像五个站在身后头的护卫。
童双露推门进来时,他正在擦拭其中的一把。
这位小妖女已换上了新的行头。
窄袖束腰的劲装,干净利落的马尾,雪肌与乌衣相映,白的动人心魄。她知道自己很美,也从不吝啬展现她的美,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兵器。
苏真停下了擦刀的动作。
他突然凝视起了童双露。
少女注意到他的眼神与其他被她美貌迷惑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不像在看她,更像在看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童双露好奇地问:“你在看谁?”
苏真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通天教的圣女?”
童双露笑靥如花,得意道:“看来你的确不是什么都知道。被驱逐的通天教圣女叫童灵仙,是我的亲生母亲,教主的确有立我做圣女的打算,可我逃出来了。”
“为什么?”苏真问。
“原因有二,其一,我不想做新教主的傀儡,教主留我性命,是为了让恶鬼术一脉乖乖归顺,等教内重归安定,我可就没用啦。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我要杀了我娘!”
童双露的语气中透出喜悦,她回味往事,说:“以前她是被通天教保护着的圣女,我没机会杀她,现在机会来了,我可不愿意错过。”
“你和你娘有仇?”苏真问。
“她从小就爱打骂我,我破境重伤时,她将我弃置不顾不说,还打算将我卖给一个大人物当妾,你说她该不该死?”童双露问。
“你成功了吗?”苏真继续问。
“没有。”童双露面露憾色,说:“我找到我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于通天教的法术。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娘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其他仇人已先行一步。”
“她恐怕想不到通天教会改弦易辙。”苏真说。
“没有人能想到。恶鬼一脉的教主也是炼化了十种大魔的绝世高手,你猜他是怎么败的?”
童双露的声音也闪烁着刀一样的锋芒,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她压低声音:“一刀!仅仅一刀,我们不可一世的教主就被杀掉啦。”
“一刀?”苏真也感到诧异。
“是,一刀!”
童双露纤掌一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说:“我当时陪我娘在总坛主持祭祀之礼,离那人不过百步,但我没看清他出手,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刀光一闪,教主大人还威严地坐在王座上,却已是具无头尸体了。”
苏真低头沉思。
通天教虽不复往日荣光,却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势力,什么样的人能一刀杀掉它的教主?
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些名字,却做不出准确的判断。
“你又是什么来历?我把我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还不能大发慈悲,满足一下我这阶下囚的好奇心吗?”童双露央求道。
“阶下囚没有资格提问。”
苏真冷冷回拒,道:“你只管做事,不必多问。”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童双露问。
“第一件事,把这柄刀修好。”
苏真将那柄被她折烂的断刀抛了过去。
“修刀?这样的刀,我可以送你十把。”童双露说。
苏真平静地看着她。
童双露唉唉叹气,道:“我也分不清你是真爱这刀还是又想戏弄我…这柄刀不算好刀,可修它绝不会便宜,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