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拿破仑的私生子,他不可能对威灵顿公爵有什么好感,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去憎恨这位统帅。
在同时期的将领们当中,有能力的往往私德不怎么样,私德好的往往能力有所欠缺,但是威灵顿公爵却极好地同时兼具了这两点,他不喜欢抢掠也不滥杀无辜,更没有因为部下的伤亡而对敌人进行报复,即使他的敌人们也说不上他有什么毛病来。
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1815年拿破仑皇帝战败被俘之后,面对普鲁士人枪毙拿破仑的要求,他坚决予以抵制,即使普鲁士人表示愿意代劳他也不肯。以至于布吕歇尔被气得挖苦他,说了“你肯定很感谢拿破仑,因为他让你们英国人的事业登峰造极”之类的话。
正因为知道这一切,所以亚历山大根本没有办法去指责威灵顿公爵什么,为国而战各为其主,这是天经地义的。
过去的事情即使再怎么惨痛,那也已经过去了,为了现在的事业不能不立足于当下,而不是纠结于无意义的仇恨当中。
在转瞬之间,亚历山大就中断了自己心中的些许感慨,然后怀着小秘书的荣幸和首相大人握了手。
就是这双并不粗壮的手,曾经打垮了拿破仑皇帝的好几位元帅,并且在滑铁卢扼杀了拿破仑皇帝最后的复辟希望——然而,在此刻,拿破仑皇帝事业的继承者们,却仿佛像是朋友一样握住了这只手,并且向这只手的主人致敬。
命运,真是何等玄幻莫测!
欧洲国家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前一阵子打生打死,后一阵子就是亲密无间,翻云覆雨莫不如是。
在握了手之后,威灵顿公爵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坐下,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代表团团长巴萨诺公爵身上。
“先生,按照贵国的公文来看,您是肩负着和平的使命前来我国的,我们也同样对您抱有着友好的期待;然而——就在几天前,我却从新闻当中,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杂音,据信是罗马王在巡游里尔的时候发表了一些不友好言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和国王陛下都需要得到解释,以便消除我们的疑虑。”
首相的质问并没有出乎巴萨诺公爵的预料,事实上就在来之前,他们在排演里认为这就是绕不开的话题,也准备好了种种回应措辞。
而威灵顿公爵此刻虽然是在质问,但是他的态度却相当轻松随和,语气也并不严峻,这已经是他们期待中的最好情况了。
他马上就回应了首相的质疑。
“首相阁下,请您无需担忧罗马王陛下对和平的热爱,既然您一直都在从法兰西收到消息,那么您一定可以看到,这些天当中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弥合国内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分歧,并且安抚军队。他从未表现出任何针对现状的敌意,更不可能改变1815年后欧洲的均势,法兰西将一直是神圣同盟的一员,他很乐意成为一个维护者而不是破坏者。”
听到这后面一句话,威灵顿公爵忍不住嘴角一撇,差点笑了出来。
神圣同盟是1815年维也纳和会之后,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三国组建的,目的是为了镇压一切有可能的革命,并且联合起来维护现有秩序不得改变,而英国和波旁王室复辟后的法国在之后也加入了进来。
可是现在,波旁家族又一次逃离了法国,波拿巴家族重新跑回来了。
按理来说,这是波拿巴的“仇敌”们的组织,然而无论是塔列朗亲王还是罗马王本人,都没有提出任何一个字针对神圣同盟的看法,仿佛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结果在理论上现在的法国依旧还是神圣同盟的一员。
这当然不是疏忽,而是一种策略。塔列朗亲王就是要利用这种地位,实际上瘫痪掉神圣同盟本身。
毕竟,神圣同盟虽然是欧洲君主大家庭,但是却不是一个真正有执行机构的国际组织,它没有主席甚至没有领袖,只要法国人不提出来,好像也没有一种机制把法国踢出去——除非列强为了法国的地位再开一次大会,然后共同做出决定。
但现在,无论是神圣同盟的发起国奥地利,还是举足轻重的英国,都没有发起这样一场反法大会的想法,所以“法国即将诞生的波拿巴政体还留在神圣同盟当中”的这种奇妙而又尴尬的场面,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延续了下来。
不过,政治界和外交界向来不缺乏脸皮足够厚的人才,只要当事人不尴尬那就没有人可以尴尬了。
“一个维护者、一个爱好和平的人,可不应该说出那种咄咄逼人的话来。”在片刻之后,威灵顿公爵恢复了镇定,然后又继续说了下去,“荷兰人对此非常紧张,甚至还找到我希望我来说几句公道话,以便遏制住罗马王不合时宜的想法……”
“不合时宜的想法!”巴萨诺公爵扬了扬眉毛,然后故作夸张地喊了出来,“阁下,请问罗马王陛下到底做了什么吗?他没有往边界增兵,也没有胁迫任何一个外国政府,甚至更没有对比利时人提供最基本的支援,他只是秉持着一颗公义和仁慈的心,对受压迫的比利时人表示了同情而已——而这种压迫,您也看得到,是确有其事的,比利时人民正在自发地反抗着荷兰人的压迫和镇压……”
“一个国家有权在自己的边界之内自行其是。”威灵顿公爵脸色沉了下来,然后正色地告戒巴萨诺公爵,“哪怕表示同情,恐怕也有干涉之嫌,只会惹来外界的疑虑和不安。”
虽然威灵顿公爵说得像是严厉,但是巴萨诺公爵反而松了口气。
这已经是预想当中最平静的反应了。
“好的,首相阁下,我会将您的告戒转达给陛下的,我相信陛下也一定会重视您的意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他马上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但是我同样也必须请您正视,一个不稳定的低地,只会让我们所有人的利益都为之受损!尼德兰和比利时已经分道扬镳,这是几个世纪以来的现实,强行把它们捏合在一起非但不会让动乱平息,反而只会制造出源源不断的动乱来,正如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那样。
所以,作为负有维护秩序重责的两个国家,不光为了低地人民的福祉和未来的繁荣,哪怕为了我们两国的利益,您也许可以考虑一下别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