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所构思的辩护,最终也将成为俄罗斯帝国官方为自己辩护的主要理由。
在19世纪中后期,随着西方工业革命的越发深入,和科技文化的跨越式发展,西欧和俄罗斯的发展差距一度越拉越大,而这时候,围绕在俄罗斯身上的“打败拿破仑”的光环也早已经褪色,西欧的人们也逐渐对它产生了难以抹消的蔑视。
俄罗斯人自己也知道形象太难看,在西欧人看来这个国家专制残暴、野蛮粗鄙,还盛行着西欧早已经废除的、万恶的农奴制,为了给自己辩护,它最终为帝国的存在找到了两个最有力的辩护理由——那就是“斯拉夫”和“基督徒”。
在这种语境下,帝国再坏,至少也是斯拉夫民族和东正教徒的最后堡垒和坚实依仗,如果帝国衰败甚至灭亡,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将是最可怕的灭顶之灾。所以,任何想要维护斯拉夫人和东正教徒的爱国者,哪怕再怎么样对帝国心怀不满,也应该团结在罗曼诺夫皇室周围,为避免这一切灾难而努力。
虽然这种辩护词看上去并不怎么靠谱,但是但从后来发生的种种历史来看,居然算是说准了。
在俄罗斯帝国崩塌之后,斯拉夫人所遭遇的大饥荒大屠杀也接踵而至,甚至不止一次两次,东正教徒也同样遭遇强制迁移和民族屠杀等种种暴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原本已经进入历史垃圾堆的“帝国”,在俄罗斯人的精神当中,反而重新焕发出了生命力,许多人突然又成为了帝国的支持者,也就是所谓的皇俄。
在本质上,他们不是在面向未来,而是在追逐往昔的泡影,追逐那个全世界因为畏惧俄罗斯帝国而畏惧斯拉夫人的幻影——尽管这其实不过只是刻舟求剑罢了。斯拉夫人的衰败已经积重难返,一次次的自相残杀,让它再也无法回归黄金时代的往昔。
普希金当然不知道,他在仓促之间构思的辩护词,居然会有着这么悠久的历史生命力,但是至少在此刻,他对自己的辩护非常满意,并且心安理得地安慰了自己。
帝国确实现状不好,但是帝国本身却有着无比珍贵的存在价值——所以,要尽全力维护帝国的存在,不好的地方寄希望于将来,这样说得通,至少可以说服他自己。
当然,他说服不了满怀怨愤的肖邦,说服不了波兰人。
波兰人虽然同俄罗斯人一样属于斯拉夫人,但是因为历史上的积怨,从未把自己视作和俄罗斯的斯拉夫大家庭的一员,波兰人之所以坚持天主教信仰,也恰恰是因为维持自身“区别于俄罗斯”的特质。
所以,无论是高喊斯拉夫利益,还是高喊基督徒利益,俄罗斯帝国都永远无法拉拢到波兰人(倒是成功地拉拢到了高加索和巴尔干的斯拉夫人)。
于是,随着普希金拔高话题,以历史的高度为帝国辩护,两个人的辩论也彻底沦为了鸡同鸭讲。
不过这也正常,每当对立的两方政治性的辩论,最终都会变成鸡同鸭讲——两方往往会坚持自己的意见,这种辩论也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显示自身的“正确”,因此,每一方都会大声高喊自己的正义,并且无视对方的反驳。
肖邦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也当然不会天真到自己可以靠着口舌之争,说服俄罗斯大诗人同意自己的观点,他只需要在他面前喊出波兰人的声音就足够了,这种精神上的反抗,就是眼下作为流亡者所唯一能做的事情。
“普希金先生,您确实口才了得,但无论您怎样用花言巧语来为您的祖国涂脂抹粉,您也无法掩盖此刻它身上沾满的血污!也许此刻,我的祖国注定将要沦亡于俄罗斯帝国的铁蹄之下,但是只要波兰人还存在于波兰的土地上,那我们的反抗永远不会终结,波兰也永远不会灭亡!”
在高喊出这句口号之后,他又重新平静了下来,然后以冷淡的礼节,躬身向普希金行礼,接着不等对方回应,他转身就走。
他的身躯瘦弱单薄,但是至少在此刻,他的背影却显得决绝而且有力,带着毫不动摇的决心。
“虽然无礼,但毕竟是个可敬的人!如果换一个时间,我也许会和他交朋友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普希金心想。
虽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输掉这场辩论,虽然他觉得自己用才智保护了俄罗斯的尊严,但是一想到那些流下的鲜血,他心中也没有任何喜悦,只有无奈的黯然。
但愿我的祖国可以跨过鲜血铺就的河流,走入到自由和繁荣的彼岸……这样一切流血才是有意义的。
而在这场辩论结束之后,艾格隆和特蕾莎也对视了一眼。
刚才两个人的争论,他们也都完整听完了——虽然气氛紧绷,场面对峙,但是终究没有发生什么灾难性事件。
“殿下,谢天谢地……总算解决了,刚才我都吓了一跳……”一直紧张的特蕾莎长舒了一口气,显得有些庆幸。
然后,她又好奇地问艾格隆,“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对谁错呢?”
“这种问题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他们都坚守了自己的立场,仅此而已。”艾格隆摊了摊手。
接着,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而且,他们都会被各自一方的人热烈喝彩的……这就够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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