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大火。
一场燎原大火被点燃,布索特平原化作熊熊燃烧的火海,赤红色的光辉闪耀,令天空都被倒映出一片嫣红。
一个孩子站立在平原中央,火焰是他的玩物,烈炎是他的仆从,他点燃了曾经纠缠在布索特平原上那无穷无尽的‘杂草’寄生魔植,并将寄宿在其中的虫鼠系魔兽全部都烧成灰烬。
一脸困惑的他被布索特平原的农民视作神来膜拜,这燃烧着的王血预兆着一位未来强者的出现,而孩子的父母也用复杂而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
所有人都心怀对未来的期待,唯有孩子感到困惑与不安。
那些葱郁的灌木,那些充满活力的生命,那些复杂而精巧的洞窟和巢穴,那些精妙的共生的系统,全部都被他用一点火焰就消灭。明明这片平原的生命如此璀璨如此翠绿,却被自己化作虚无。
是啊。这是必须的。人们需要耕地,需要庄稼,需要活着,所以就需要消灭其他生命。
农民们欢呼膜拜,因火焰燃尽杂草,肥沃了大地,来年必是丰收。父亲也在兴奋,因为自己的天赋,他们一系有重新回归王血的希望。
生命被毁灭,火焰如此璀璨,似乎生命最大的意义就是那毁灭时的光华。
“父亲,这么多生命,为何要将其焚毁呢?”
“因为这些都是杂草和害兽。我们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得将它们杀死。”
“我们的差别何在呢?其他人如果为了活着是否也能将我们杀死呢?”
“嗯……因为我们有思想。是有思想的人类?”
这个问题,就连孩子的父亲也难以回答,他没有什么文化,虽然有着王血,但数代下来已经相当稀薄。他对这个血脉返祖的孩子相当重视,故而会认真思索:“非要说的话,和这些杂草老鼠相比,我们更加重要一点吧。”
“至于其他人想要杀我们,我们也会杀。”
都是一样的。
漆黑一片的平原中央,无穷无尽的灰烬之中,孩子仰起头看向天空,太阳照耀着万物,不因大地上任何生物的动作而变化,不因任何人的膜拜与欢呼而闪烁。
于它而言,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定然都是一样的吧。
无论是谁活下来,无论是谁死去,太阳都不会更亮一分,亦不会更暗一毫。
“无趣。”
他低声自语。
达斯提尔·阿巴萨罗姆诞生在群山环绕的盆地平原,从小,他就和身为山林管理员的父亲一同生活,作为边缘的王血,父亲就连作为试验品去获得更大力量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这偏远的山区管理农夫与猎人,做山间群兽的主宰。
从小,达斯提尔就见到了许多种不同的生命,在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中成长。
但他感觉不到‘活着的实感’。
猿猴在树林,寻觅食物,终日彷徨。猴王统率群族,避开强敌,分配资源,然后留下后代,日复一日,如同机器。
甚至还有那种一辈子都被猴王驱使,终其一生就连后代都无法留下,只能为群族辛劳至死的猴子……它们每日寻觅,进食,睡眠,日夜循环,时光流逝,最终化作尸体枯骨,失去所有留在世间的痕迹。
这是活着吗?
离开丛林,平原上的农民又如何呢?那些手脚都满是老茧的老农啊,他们一辈子耕种,一辈子收获,他们在泥土中耕耘一生,开垦更多的土地。他们留下后代,后代也是农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整个布索特平原都成为了飞焰地的耕地,而他们作为农民的土地还是那么多,收获与税收还是那么多。
是的,一次变异的杂草和返祖的鼠灾,就能将整个布索特平原都侵害回原本的模样——农夫们数十年来的开垦,一夜就被复归于原状。
最后又被他一把火化作灰烬。
来回反复,一切都没有改变。
所以说,丛林中的猴子,平原上的人类,大家的区别是什么呢?
人类的思想,人类的智慧,人类活着的实感……究竟在何处呢?
因达斯提尔惊人的天赋,他们一系被召回炎渊地,父亲成为了飞焰地的武士,听从曾祖父,也即是这一代炎渊王第十二子的差遣。
父亲高兴无比,因这是他的荣耀,也是绝佳的机会——达斯提尔的成长需要资源,这在乡下地方的布索特平原是无法得到的,只有成为飞焰地的武士,通过生死间的搏杀才能获得。他从不怀疑自己孩子的潜力,只要让他成长起来,他的焰光将让整个世界都瞩目。
年幼的孩子注视着武士离开宫廷,注视着一位位武士离开宫廷,那是他的父亲,叔叔和伯伯。这些有着王血,似乎比农夫和猎人更加崇高的王之子嗣,也与被驱使的猴群,离巢的工蜂并无区别。他们想要获得更多的食物,权力和待遇,就只有立下功勋。
他们奋力搏杀,飞焰地的武士与远岸岛交战,与七城联盟交战,与帝国交战,与飞焰地内部的自己人交战。阿巴萨罗姆和涅玛萨斯虽然实为一体,但内部仍有巨大的争端。
孩子理解这一切,他在母亲的怀里守候着父亲的归来,等待他迈过门框。
但他的父亲没有回来,那个男人灿烂的死去了。
根据唯一幸存的一位叔叔所说,那个男人用自己的生命拖住了帝国的一位骑士长,让构装骑士倾泻了足以将山岳抹平的火力,为对方留下了致命的伤势。
值了。他们说。生命就该这样璀璨燃烧,那男人无愧于炎渊之血。
真的吗?孩子这样想。生命真的该这么用,就是一瞬的璀璨燃烧?
看着父亲的黑白相片,听着母亲的哭泣,他人的赞美和奉承,孩子回忆着父亲带着自己在丛林中行走欢笑的日子。
那些日子,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就像是自己幼时点燃的那片原野那样,所有绿色和生命都化作虚无,终究在烈炎的炙烤下失去了所有颜色,成为了灰烬。
因为父亲的功劳,达斯提尔顺利地长大,初为少年的他已有足够的实力,去成为飞焰地的武士。
他与自己的兄姐叔伯一同出任务,一同接受炎渊王的调遣。他们暗杀敌首,袭击后方,正面对抗,亦或是作为战争时的特战小队潜入敌人的领地中破坏……他们收集情报,盗窃珍贵的物资,战胜难缠的同行。
当然,他们也会铲除领地的魔兽,清剿国内的盗匪。他们会镇压叛乱的平民,也会与天灾对抗。
飞焰地的武士,飞焰王的子嗣……他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个人都为了成为王而奔波,而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过是为蜂巢奋斗的工蜂。
达斯提尔对这一切只感到无趣。
他最常选的任务是杀人。这对他而言和点燃布索特的平原没有区别。他杀死了许多人,远岸岛的精锐术士,七城联盟的重甲大剑手,帝国的菁英骑士……他常常选择那些看上去最棘手的对手,然后每一次都活着归来。
凡人常言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亦有人说生死之间有大刺激,无论是谁,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但于他而言,生死之间没有恐惧,也没有快感,他杀人就像是点燃杂草,而敌人和杂草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他们都会变成灰,都会滋润大地,而这个世界仍然不会改变。
猴子仍然是猴子,农夫仍然是农夫,飞焰地仍然是王统御武士,贵族统御子民,太阳不会因此而亮一分,也不会因此而黯一毫。
活着的实感,究竟在何处?它又是怎样璀璨,让人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其他生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多活几天?
我究竟……为何存在于世?
他被称为炎渊的不死者,来自布索特的灰烬,随着斩杀的敌人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高,直到炎渊王都投下目光,为他的天赋与力量惊喜,并给出了最后的考验。
那次,达斯提尔头一次遇到了杀不死的人。
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用刀剑劈砍会弥合,用火焰灼烧会再生。越是进攻,他就越是坚韧,越是焚尽,他就越是透彻。
他的技艺精湛,力量强大,面对他时,达斯提尔头一次感觉到了自己会死的‘实感’。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我为什么想要活着?一定有一个理由,一定有一个答案!
他的火焰更加炽盛了,达斯提尔如同席卷天地的炎风暴,炙烤着这个杀不死的敌人——他燃烧着自己的生命,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摧毁,破坏和点燃。
他要将一切都化作灰烬。
只是那个人始终屹立不倒。
萨瓦加·涅玛萨斯。腾沙地的天才,涅玛萨斯血系年青一代的最强者。
他的意志之坚韧,再生的能力之强,就足以抗衡达斯提尔的烈焰。
“难道不痛苦吗?”
男人那时问道:“你就这样被我焚烧,是什么东西,让你坚持活下去?”
“飞焰地需要我。”
而外壳已经化作焦炭,漆黑的男人从烈焰风暴中走出,疲惫的目光无比坚定:“达斯提尔,你难道听不见飞焰地在哭吗?”
哭?
哭吗?
在这刹那,男人心中升腾的,想要焚灭一切的烈焰停滞了。
他回转过身,男人回转过身,少年回转过身,孩子回转过身,回首看向自己的过去。
是啊。无论是谁,都在哭泣。
那些猿猴,那些农民,那片被焚烧的土地,那些被自己化作灰烬的草木和魔兽,那些终其一生都无法改变自己生命轨迹的人,自己的父亲,母亲,乃至于这个世界所有的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因未来的黯淡,所以化作了不存希望的灰烬。
所以才如此无趣。
泪水,泪水在世界中流淌。虽然无言,虽然没有实体,但是这沉默流淌的泪之河淹没了整个世界,人们互相杀戮,毁灭和破坏,正是因为恐惧这泪水降临在自己身上,却又缔造了更多的泪水。
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就是一个扼住人脖颈的环,一个无法解开的轮回,凡尘众生在其中流转不息,但最终,最终……
最终都将化作灰烬。
原来如此。达斯提尔突然明白了,他早就知道自己生命的意义,他终究也是要化作灰烬的,而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就是他生命的意义。
所以他才想要燃烧,想要焚灭一切,那莫名的焦躁,那种无言的渴求,那种想要做什么却无法办到,只能去毁灭的欲望才会出现。
所以他才感到无趣。
“飞焰地不需要你。”
感到无趣的他收手了,有着赤色眸子的男人转过头:“你也改变不了飞焰地。”
“或许。”而漆黑的影子道:“但我连你的烈焰都能忍耐,或许便能忍过这无光的夜。”
战胜了萨瓦加——或许。总之,活着归来的达斯提尔成为了炎渊地的储君,并让他开始处理国事。
成为储君,这未曾想过的地位并没有让达斯提尔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本以为这类似猴王与蜂群领袖,可以派遣人源源不断地去送死,指使他人作任何事的工作会让自己感到兴奋,会让自己心中那无言的渴求得到些许满足……但却与之相反,他的心灵更加焦渴,犹如炽炎灼烧,不得缓解。
终究是要熄灭的。王与子民又有何分别呢?
而紧随而来的,便是与帝国的全面战争。
战争。一次集体的焚烧,一次从众的毁灭。达斯提尔对此不感半点兴趣,这种事于他而言就是最无趣的一种事。
但是,他却发现,对于飞焰地的其他人来说,似乎并非如此。
老农听见战争的号角,那佝偻的身姿挺直了。他的双眼中有了光芒,开始将自己的儿子孙子送进军队。
整个飞焰地,所有贫苦人家狂热地响应战争,这浩大的声势,澎湃的热情,让达斯提尔的火焰都显得逊色。
为什么?
“因为生命就如火焰,需要燃烧才能绽放光华。”
这一代炎渊地之王,他的高祖父如此回答:“我等就如上好的薪柴,天生就有燃烧的那一天,可这些凡人子民,如若没有战争,如若没有改天换地的大事,他们何时才有燃烧的机会,何时才能绽放属于自己的炎?”
“可是,战争哪有他们发光的机会……”
达斯提尔喃喃道:“他们都会被战争的火焚烧……”
“难道没有战争,他们就能发光吗。”炎渊王道:“你已杀过这么多人,为何还会如此感慨?达斯提尔……不要有多余的同情,归根结底,我们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王,和这些看似低贱的民,在太阳之下,都是一样的薪柴。”
“我们终将化作灰烬。”
是的。
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无论是王还是民,终究都是一样的东西,都是一点燃就消失的东西,都是死了就不复存在的东西。
既然如此,不如燃烧,熊熊燃烧。
短暂生命辉煌燃烧。
所以,达斯提尔看见了。
他看见,为了对抗帝国的攻势,破解帝国设立在大荒漠的风暴术式,飞焰地的学者竭尽全力地计算,攻克难关,他们数十年来学习的知识如今正在燃烧,化作烈焰火光,照彻了整个作战室。
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彻底攻克了帝国的防御阵列,停止了风暴,摧毁了大荒漠中的十二个半永久堡垒。
他们欢呼雀跃,即便有些人积劳成疾倒下也是如此,因为在这一个月,无论是飞焰地还是帝国都被他们的学识所惊愕,他们的名字将载入史册,焕发光芒。
这一个月,就是他们真正的生命。除这一个月之外,他们的之前与之后的一生都如此黯淡无光。
达斯提尔看见,一位涅玛萨斯的将军亲自带队,强袭突击七城联盟援军,那一天一夜的急行军,超乎所有人想象的突袭大获成功,被首尾夹击的七城联盟军队溃败,而强袭军即便十不存一,他们也都在欢呼胜利的到来。
这一日一夜的光辉,照彻了所有人的一生,即便数十年后,所有年轻的军士都衰老了,但在他们满头白发,牙齿松动时,他们也会为这一日的光而自豪,为那些光荣死去的同胞哀悼。
还有许多。达斯提尔环视整个战场。
有太多光芒。
他看见,自己的一位堂兄与帝国的强者决战,在已显露败势时,他竭尽全力去以伤换命,那短短三秒的逆转,那一瞬间的同归于尽,就是他过往人生一切的凝结。
他看见,战场亦有逃兵,一对情侣携手离开了战场,他们伪装成平民回到了飞焰地内,隐藏在深山生活。
在被发现前的那三个月,他们用尽一切的力量去互相相爱,去度过这他们自己也知道不会太久的平静日子,在审判之前燃烧自己的光辉。
他们都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