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谦思索了一番,他想到了一个例子:“比如父亲要建一座祝寿的琉璃塔,琉璃塔的价值仅仅是个闪闪发光的建筑物吗?不,它在落成的那一瞬间,就会成为持续推广玻璃的招牌,这是它的收益,仅仅是这样吗?我们可以在这个琉璃塔上挂一些横幅,为某些工坊商铺做,也是收益,将这些推广收益和收益,全部折现到今天,就是判断琉璃塔要不要建的标准。”
“而且他还有别的不能变现的价值,比如父亲的野望,晋党的恭顺、圣母的欢喜这些不能变现的价值,不在讨论范围之内。”
“这就是价值判断。”
朱翊钧写了个塔字画了一条横线,按照南衙琉璃塔已经挺立了近两百年计算,这个代表未来的横线会很长。
横线上面,是王谦所说的推广玻璃的价值、收益等等可变现价值,而横线下面,朱翊钧写上了不能变现价值。
将这些价值估算折现后,算到了琉璃塔身上,就发现十分清晰了。
类似的分析,其实可以用到驰道上,驰道短期来看是赔钱的,甚至是户部被绥远驰道给折腾的负债累累,但随着蒸汽机的匹数上升,收回成本的时间会快速下降,而且其带来的可变现的利益、不可变现的利益也很丰厚。
“伱这个办法,好!”朱翊钧迅速利用这个分析法,分析了几件事。
比如一张船舶票证的收益是十年到十五年,到那时候木壳船就会报废,每年的分红为为两银到三银,那么就很清楚整体收益,是二十银到三十银之间,再加上回航率的风险,低于十五银可以买入,高于二十银是高风险。
现在皇家舰船设计院,正在研究木壳包铜技术,一旦有了突破,船只的寿命会大幅度提升,到那时,船舶票证还会升值,这就是利好消息。
“有点意思啊。”朱翊钧又试了几次,确实极其好用,他笑着说道:“王大公子赚钱,是应该的。”
王谦持有了大量的驰道票证,算是大明绥远驰道散户里最大的股东,再大的股东就是户部国帑和内帑了,王谦是最早看好驰道票证的那个人,没有之一,在什么都没有只是个概念的时候,王谦就已经很看好了。
随着驰道的不断修建,以及蒸汽机规模、匹数、小型化的进展、钞关抽分局制度的完善,驰道票证的价格,已经水涨船高。
王谦本人的财富也从一百万银,增加到了一百七十万银左右。
值得注意的是,绥远驰道仍然没有修通,一旦修通再加上钞关抽分局的设立,可想而知,王谦的个人财富还会飙升。
“臣有本奏疏。”王谦将袖子里的奏疏拿了出来,《有价票证分析疏》,洋洋洒洒数万言,都是围绕着价值去展开分析。
“这本奏疏留在朕这里,朕细细研究一下。”朱翊钧看了两行,就知道不能草草阅读就给个答复。
“陛下,很多人将投资视为投机倒把,但投资是投资,不是投机,投机是妄图一夜暴富,对自己手中的票证价值,根本没有任何判断,盲目跟风,这也导致他们入场就是赔钱。”王谦再次陈述了他一直以来的主张。
投机是投机,投资是投资,混为一谈,奢谈一夜暴富的神话,那都是虚妄。
朱翊钧留下了王谦的奏疏,王谦奏闻了沈安娘安置问题,沈安娘和儿子女儿得到了妥善的安置,郭有章在大明腹地的血脉就剩下这两个了,但他们姓沈,不姓郭,比较让人头疼的就是关注了,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对沈安娘而言,越多的关注就是越多的伤害,这也是没办法,只能等时间的沉淀了,而且这些关注更多的是关怀,而不是谩骂。
郭有章实在是太人渣了。
“陛下,臣不明白,为何西南战事,甚至不用京堂钱粮,但是朝中却没人担心西南藩镇化的可能呢?这不是已经脱离朝堂的控制了吗?”王谦有些迷糊的问道。
朱翊钧也是一脸疑惑的说道:“因为黔国公府本来就是藩镇啊,它本就是藩镇,还担心什么藩镇化?”
“啊?”
“就这样啊,难道不是吗?永镇西南你当是什么好事吗?那地方穷山恶水,镇守在西南,岂止是受罪那么简单。”朱翊钧笑着说道:“分封是什么?是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
西南本就是大明的分封制,它本就是藩镇。
也不必担心脱离朝廷的控制,因为黔国公在云南面对生苗熟苗,需要朝廷的,有大明朝廷,才有黔国公府的存续。
就西南那个地方,即便是有蒸汽机开启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要大开发出来,至少也得以百年去计算,十分的困难。如果黔国公府有的选,他一定到南衙或者北衙安享太平。
朱翊钧想了想摆手说道:“不对,朕说错了,应该是藩篱,而不是藩镇,藩镇带有浓烈的贬义,还是藩篱的好。”
“那臣没有疑问了。”王谦至此恍然大悟,对现在西南的战争有了更加明确的了解,是大明的藩篱,在跟东吁交锋,包括旧港总督府。
“臣告退。”王谦离开了御书房,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御书房行色匆匆的中书舍人和禀笔太监,重重的叹了口气,陛下是真的勤勉,搞得禀笔太监们也是忙的焦头烂额。
禀笔太监说是自宣德年间才有,一代弊政,实宣庙启之也。
但其实禀笔太监在永乐末年就有了,比如《明通鉴》宣德元年七月有条陈:司礼掌印之下,则秉笔太监为重,外官所奏文书,自御笔亲批数本外,皆秉笔内官遵照阁中票拟字样,用朱笔批行,遂与外廷交结往来。
所以这是永乐祖宗成法。
宣德元年时候,宣宗皇帝忙着亲征平定汉王之乱。
朱翊钧打开了王谦的有价票证分析,越看越是喜欢,还亲自批注了几句,对着冯保说道:“令三经厂雕版刻印,这本分析很好,解决了许多的问题。”
王谦要只是个纨绔,朱翊钧也不会对他如此青睐了,他很有才华,但因为父亲是次辅刑部尚书,他就只能活在亲爹的阴影之下。
王谦的人生理想,就是别人提及他时,第一反应是他王谦这个人,而不是他的次辅父亲。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王谦这本分析,注定会在投资史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衡量价值的办法,第一次如此直观的出现了标准。
整本奏疏就讲了四件事。
安全边际,不要在自己认知范围之外去投资,否则一定会被信息差所收割,不在自己的认知之外,就不会恐慌,面对舆情时才会不动如山。
实业为主,不要听信那些掮客的话,那都是骗子,一夜暴富在这个世界从不存在,任何财富神话也只是神话。
市场先行,要尊重市场规律,最起码要看得懂财务财表,能从公开的财务财表中提炼出消息,包括竞争力、行业的格局的前景等等,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故事所欺骗,连基本的价值分析都做不到,盲目只会倾家荡产。
价格围绕价值波动,一个毫无价值的票证忽然价格大大超出了价值,一块臭狗屎永远是臭狗屎,吹上了天,也是臭狗屎,一双袜子卖不到一艘五桅过洋船的价格,皇庄出品也不行。
“雕版印刷后,就放在燕兴楼交易行,购买票证的时候,让经纪买办们人手一本,东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是照着抄作业都不会,他们也别干这个了。”朱翊钧对有价票证分析爱不释手。
冯保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就交易行那帮杀红了眼的家伙,个个都是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那一个,他们肯看这本书?”
朱翊钧笑着说道:“这样,这本书不要叫《有价票证分析》,叫这个名字,他们肯看才怪,你这样,改名为《王谦发家的四个秘密》,你这样取名字,他们就会看了。”
“啊?”冯保愣了愣说道:“陛下是真的会起名字。”
朱翊钧笑着说道:“只要他们打开第一页,就不会放下,这可是大明投资领域的第一本经学,对于苦海泛舟的诸多经济买办而言,就如同灯塔一样照耀着他们前进的路。”
“臣遵旨。”
冯保真的改成了这个名字,放在了燕兴楼售卖。
王谦看到燕兴楼交易行柜台上放着这本书的时候,还很兴奋,毕竟他的奏疏得到了陛下亲自逐字逐句的注批,当他极其兴奋的走过去,看到名字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人生都灰暗了起来。
在那短暂的瞬间,王谦都有了去皇极门伏阙的冲动!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王谦好歹也是大明正经的进士出身,堂堂正四品佥都御史!大明皇帝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但这样炸裂的标题有助于信息的流通,最终威权崇拜者王谦,还是收起了伏阙的心思,至少副标题还是《有价票证分析》。
王谦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后,见到了父亲。
“回来了?听我儿子写的书成了京城的畅销书?哇,《王谦发家的四个秘密》啧啧,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等秘密!”王崇古满脸笑意的说道。
王谦恼羞成怒,大声的说道:“爹!下次我就写《我的次辅父亲不为人知的一面》,看你还笑得出来吗!”
“逆子!吃我环首刀!”王崇古气到头晕,他立刻摘下了刀架上的七星环首刀,开始了追杀。
大明京堂传统戏码,王次辅杀子,再次上演,这次王崇古愣是追了四条街,当真是老当益壮,但最终没能追上逆子。
王谦还得等他爹气消了才能回去,所以溜达到了太白楼,打算用父亲给的零花钱,给喜欢的姑娘送十个花篮,结果刚走进太白楼,就被人追着问畅销书的事儿,在麻木中,王谦回到了家中。
“爹,你砍吧,我不跑了!”王谦失魂落魄的站在正厅,书的名字实在是有点太羞耻了。
王崇古乐呵呵的说道:“其实你那书我看了,写的挺好的,是理论和实践的结合,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虽然名字有点羞耻,但这不是为了传播度吗?”
“挺好,为人父母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不为儿女的未来担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