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上一时间都有点沉默,因为这是奔着海瑞个人来的,也是奔着工部去的,还是老调重弹的西山煤局污染的事。
“臣昨日气的半夜睡不着,倒不是气别的,而是气这帮狺狺狂吠之徒,借着孩子之口说事,臣打算公开回应。”海瑞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御前。
这件事谁在背后指使,一目了然,京堂诸官在皇帝的高压下,不敢对西山煤局指手画脚,京堂的百姓需要西山煤局的煤炭烧火做饭取暖,冬天没火真的会冻死人,大明从最顶层的建筑皇帝,到最穷苦的穷民苦力,都对西山煤局没有意见。
而对西山煤局一直有意见的是科道言官。
现在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使出来了,找个孩子出来讲这番话最是稳妥,因为事情闹大了,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也可以用童言无忌去糊弄去解释。
“大明京师的霾灾形成的原因极为复杂,之前因为烧柴,京堂四方皆是荒芜,无一点绿色,西山煤局的生产规模而言,并不是霾灾的主要原因,人的活动对自然的破坏才是,皇家格物院对比了钦天监万历元年至今的所有晴天数字,做出的判断。”朱翊钧没有看海瑞的奏疏,而是解释了下这个霾灾的问题。
是西山煤局烧那点煤炭对环境污染大,还是大明京师为了烧柴,把周围树木全都采伐光了,对环境的破坏大?
西山煤局那点煤才多少?把那些个掺了黄土的煤炸弄成的蜂窝煤算上,一共就六亿斤,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十五万吨煤,这个产量在这个年代冠绝全球,没有之一,但其实真的不算多,放后世,县里一个小煤窑一年产量也能达到百万级。
皇家格物院对京堂的霾灾进行了系统性的研究,发现最近几年,随着煤炭的充足供应,京堂植被正在快速恢复,整个京师清朗的天气,在累年增多,西山煤局的生产规模对环境的影响是正面的,而不是儒学士所说的那样,完全是负面的。
格物院的回应不是没有影响,而是大明京堂这三年的霾灾,是烧煤加上植被没有恢复的共同原因造成的。
朱翊钧解释了皇家格物院的最新研究成果后,才打开了海瑞的奏疏。
海瑞的回应主打一个正面硬刚,绝不退缩。
他在表明了自己支持西山煤局的态度后,直接就把矛头对准了那些藏在孩子身后的大人们。
朱翊钧念着海瑞的回复:“每挖出来一千斤煤,就可以为至少十个窑民创造一日的工作机会,而这十个窑民的背后就是十个家庭,十个妻子外加三十个孩子,这一天都能吃得上饭。西山煤局每年上缴朝廷的利润超过了四成,而朝廷拿这笔钱去修桥补路,去投资更多的官厂,让更多的人有生计,去建立更多的三级学堂,让穷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
“至于那些授意这个孩子写信的人,若是有话,可以直接当面说,不必躲躲藏藏,大丈夫走的都是方步,光明正大,光明磊落,何必如此鬼鬼祟祟,藏头露尾。”
朱翊钧合上了奏疏,眉头紧蹙的说道:“看来真的有必要让他们到地底下去接一下地气了,假托稚童之口,行攻讦之事,简直可恶。”
朱翊钧对都察院的普遍存在的贱儒们,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其实借着孩子的嘴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各种流传甚广的童谣,都是于此,比如汉灵帝末年的京都童谣,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这种被称之为政治谣谶的童谣,从秦朝就开始存在。
一直到大明也是有的,比如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要造反,就放出了童谣:若要江西反,除非蚌生眼,当时的南昌府,孩子们普遍喜欢把河蚌磨个洞套在手上玩,这种童谣流传,就是为了造反做准备。
宁王雄心勃勃的造反,碰上了王阳明,闹腾了一个月,武宗皇帝还没来的及亲征,造反的宁王就被王阳明给活捉了。
很显然,政治谣谶和苏联笑话的作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掀起舆论风力,也是一种很常见的手段。
海瑞的做法其实非常不明智,他最正确的做法是置之不理,但如果置之不理,那就不是海瑞了。
送西山煤局并不合适,西山煤局的总办王崇古已经表达了他的嫌弃,而且耽误生产这种事要不得,朱翊钧思前想后,决定给大明的贱儒们好好开开眼。
“昨天朕收到了沈一贯的奏疏,说是这东城的仁寿坊的粪道主为了粪道争执不断,这样吧,让他们去挑粪吧,这都察院再不好好收拾下,就要变成化粪池了。”朱翊钧思索了一番,决定给这帮贱儒找点活干,在挑水之后,朱翊钧给他们安排了挑粪的差事。
朱翊钧这就是直接了当的为海瑞站台,张居正评价海瑞,说曲则全,海瑞太过于刚强,其实在官场上就很容易折断了。
现在不会了,大明皇帝这个执剑人已经少壮,海瑞放心冲,大明皇帝在后面保驾护航!
所有人廷臣们都觉得眼前一黑,在有辱斯文这件事上,陛下总是能想到各种有趣而行之有效的办法,若是真的安排去挑粪,那这些个科道言官还不如直接死在粪坑里算了。
“怎么觉得过分?那咱家就不得不说起南汉时候,南汉后主刘继兴下旨,门内人方可给官,门内人就是摘了铃铛的宦官,如果不把自己骟了不能当官,士大夫直接挥手一刀,就把自己给骟了,成了阉人继续做官。”冯保平静的说道:“这才哪到哪,不算什么为难人的事儿,挑粪而已。”
冯保提醒朝臣们,陛下的说法,不算过分了,就是挑个粪,又不是让他们手起刀落,多大点事。
“陛下,还是让都察院御史们分批到西山煤局来吧。”王崇古左看右看,只有自己能救下都察院的御史了,到西山煤局还可以打着深入官厂治理煤烟的旗号,不算太丢人。
王崇古虽然不怕被骂,但也不想被人天天骂,怎么说都是同一阶级,该有的体面需要维持一下。
当皇帝要掀屋顶的时候,王崇古就同意了开窗。
“还是要下窑的,为了不耽误都察院的差事,就分成五批人,每两天轮换一次吧,暂行三个月看看效果吧。”王崇古给出了具体的制度,也不是让御史们天天下井,但不能不下,至少要让他们深切的体会到窑民之苦,才不浪费陛下一片苦心。
按照李贽和林辅成的说法,贱儒们之所以有一种无知者之恶,就是因为不事生产,不指望这些士大夫们能生产多少,但至少要士大夫们知道,货物不是从货架上长出来的。
“也行,就依王次辅所言。”朱翊钧听闻之后,也没有坚持,选择了认可王崇古提出的方案。
朱翊钧的方案是短期方案,而王国光的方案是长期的,这并不冲突,廷议对王国光的方案是极为认可的。
王崇古开始汇报大明的鼎建大工逐项事宜,正衙钟鼓楼、皇家理工第二期工程、绥远驰道修建、京开驰道、天津密州驰道筹建、都江堰修缮等等,都做了详细的奏闻,而工部紧随其后,汇报了关于飞云号的进度,主要是螺旋桨方面的一些技术改良。
“总督山东河南兵部尚书凌云翼上奏疏言,均田役宜在河南试行。”王国光拿出了凌云翼的奏疏,河南地方是齐头并进,清丈、普查丁口、废除贱奴籍、营造官厂团造,组建工兵团营,虽然起步慢,但步子快,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请均田役,是嘉靖十一年兵部尚书唐龙最先提出,但是碍于当时的局面,并没有得到推行,被王崇古从旧案里翻了出来,佐以清丈和普查丁口,完成了制度设计,但也就是停留在制度设计上。
均田役,就是把劳役四差银纳入田亩之中,各个地方、各种假托徭役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会被均田役扫进垃圾堆里,因为田亩的产出有限,一旦确定了税率,要更改这个税率,都是以百年去计算。
“凌部堂的步调还是太大了些,有些吹求过急了,此事不急。”朱翊钧看完了凌云翼的奏疏说道:“朕知道凌部堂忠君体国之心,但还是以巩固成果为主,先把官厂团造和工兵团营弄好,再言均田役之事。”
朱翊钧选择了保守。
“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还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张居正立刻说道:“为政之弊有二,其一:躁急之人,方为其事而遽责其效,这是欲速之弊。君子为政,必须推行有渐,不可欲速以求目前之效;其二:浅狭之人,狃于浅近而昧于远大,这是见小之弊。君子为政,必须志量广大,不可见些小事功便以为得。”
“天下之事,莫过于必有渐而后可以达。”
为政大弊,惟欲速,惟见小昧远,这是在万历二年张居正讲筵历史的时候,讲过的道理。
“臣倒是觉得凌部堂所请之事,倒不算急切。”王崇古还是硬着头皮,跟皇帝和元辅唱起了反调,他其实仍然不赞成还田,更倾向于均田役,摊丁入亩。
万历十一年,借着增发了一百张船引,大明朝廷又收了一百万亩的官田,因为船引收拢官田达到了四百万亩。
“以河南眼下的局面而言,闹不出什么乱子来,驰道修通之后,就更不会有什么乱子了。”王崇古提醒陛下,大明皇帝第一期投入七百万银、总计投资高达1400万银的京开驰道不是修来看的,驰道通车,王崇古还不信这帮势要豪右不怕京营的快刀。
他王崇古都怕!
李如松到了保定府,整个保定604个圩主,没有一个反对拆除圩墙,全都是拥戴,一共230家圩主,毁家纡难支持驰道修建。
直接的军事威胁比什么都行之有效,武器的批判是最直观的批判,没有驰道的地方,工兵团营不应该广泛存在,这是防止藩镇化的先决条件,有驰道的地方,步子大一点其实无妨。
王崇古的话可谓是非常大胆,等同于直接怒斥皇帝和张居正:胆子这么小,还搞什么新政!还搞什么万历维新!
“但是只要出现乱子,就不是小乱子。”张居正立刻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