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气派,也不是自己家,臣也很少来。”王崇古说道:“相比较之下,臣现在更喜欢西山煤局。”
“次辅既然静养休息好了,那明日就回朝做事如何?”朱翊钧开门见山说起了正事。
“君有命,臣不敢不从。”王崇古稍微犹豫了下,抓了抓袖子里的奏疏,还是答应了下来。
王崇古怕了,怂了,在静养这段时间,王崇古想了很多,最终他决定致仕。
在自己的弟弟被炸死、小孙子的两只手臂大面积烧伤、自己被反复攻讦的现在,他相信,只要他坚持,陛下一定会同意。
而且在陛下来到之前,他的想法一直很坚定,决定走了,自己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炸死,自己的小孙子一条胳膊烧伤,喜欢揪胡子的小孙子疼的整日整日的哭,还不停的发烧,王谦的妻子心疼的整日整日的哭。
自己为帝国付出足够多了,如果说赎罪的话,由他一造的官厂、工兵团营,各种制度设计在根本问题上已经完善,已经完成赎罪的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但是,此时此刻,王崇古忽然而然,不想走了。
在见到陛下之前,他决心已定,他本来打算面圣,但是在见到陛下的时候,他就开始犹豫,到陛下亲自开口挽留,王崇古决定不走了。
“次辅本来打算致仕吗?”朱翊钧看出了王崇古的犹豫,平静的问道,在通和宫听闻小黄门奏闻,朱翊钧就猜到了。
“臣惶恐,之前的确这么想的。”王崇古实话实说,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散了,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次辅,万历维新,万象更新,这维新的滚滚大势的潮头,站在风口浪尖,风险无限,但同样的风光无限。”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颇为恳切的说道:“朕为天下黎民留爱卿在朝。”
“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朕想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能做的不多,需要贤臣、能臣辅弼,这条路真的很难很难,但朕要走下去,也希望次辅能陪朕一起走下去。”
当初张居正丁忧的时候,朱翊钧为天下留先生在朝,现在王崇古要走,朱翊钧也为天下留王崇古。
官厂团造的生产,工兵团营安置流民,这两件事儿,利国利民利天下。
“臣不胜惶恐,能为陛下效命,为苍生谋福,实乃臣之幸事。”王崇古再次答应了下来,也没端着,更没有什么三请而至的把戏,既然要留,就果断留下。
“好!”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
撑起中国漫长历史的是一根根的脊梁,而现在王崇古也成为了脊梁之一。
“先生,万阁老昨天保举了高启愚为鸿胪寺卿,从少卿变成了大鸿胪,朕准了,先生,十年了,朕都不在意了。”朱翊钧见王崇古答应了下来,看向了张居正,说起了万士和保举之事。
如果王崇古执意要走,朱翊钧还真不会马上给高启愚升官,但既然王崇古不走,朝廷不会发生重大人事任免,朝局稳定,那就可以做了。
“无不可,臣领旨。”张居正也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叹了口气说道:“陛下真是仁天子也。”
某种程度而言,高启愚的《舜亦以命禹》的乡试题目,比海瑞的《治安疏》还要恶劣,高启愚当初不避讳,事主的陛下不在乎了,若是没人保举也就算了,既然陛下让万士和保举,张居正自然不能阻拦。
高启愚是陛下的臣子,天下也是陛下的天下。
“好。”朱翊钧在全晋会馆逗留了很久,主要是关于工兵团营扩建诸事,河南、山东都会组建工兵团营,大明的工兵团营将会从六个扩建到十二个,河南和山东各三个,这也是因为驰道在年底之前,可以修到开封和密州,明年春天就可以通车了。
驰道是工兵团营的前置条件,朝廷没有直接快速部署京营的能力,就不会在该地方组建工兵团营,对朝廷对地方都好。
“今天在太白楼有聚谈,要不要去看看热闹?”朱翊钧说起了看热闹的事儿,李贽、林辅成回京了,就又有热闹可以看了,朱翊钧都快一年没有以黄公子的身份在京堂活动了。
“同去,同去。”王谦倒是对看热闹的事儿十分热衷。
“臣还要去内阁。”张居正俯首说道,陛下把自己今天的奏疏批完了,他张居正今天的活儿还没忙完。
王崇古俯首说道:“臣也去内阁坐班。”
现在,王崇古终于能够堂堂正正的前往内阁坐班了,你张居正是忠臣,我王崇古何尝不是!他不在内阁坐班,不贴浮票,就有人不拿他当次辅,不拿豆包当干粮。
皇帝的车驾离开前往了通和宫,朱翊钧换了身衣服,腿了不到五分钟就走到了奉国公府,换了大将军府车驾,前往了太白楼,在正衙钟鼓楼下午四点的钟声中,朱翊钧走进了太白楼。
皇帝在等待着聚谈之人到场,而张居正和王崇古已经走到了左顺门,缇骑验了腰牌后,放首辅和次辅入了左顺门,两人走了几步,突然同时站定。
王崇古看到张居正的脚步也停下了,开口说道:“元辅啊,日后可不能动辄对我喊打喊杀了,要是喊打喊杀,我就去陛下那儿告你的状!”
“那是,你以前是僭越之臣,自然要喊打喊杀,现在不能咯,王次辅也成了忠君体国之辈,这就是陛下啊,你知道我的,我这个人向来眦睚必报。”张居正也有些感慨,现在王崇古也能称得上忠君体国了。
“当初杨太宰总是想着让楚晋合流,十二年过去了,这算不算是楚晋合流了吗?”王崇古感觉颇为有趣。
当初杨博一直在游说张居正接受晋党的条件,成为楚党和晋党的共同党魁,张居正不乐意,但现在楚党和晋党都聚集在了陛下的王旗之下,为大明再次伟大而努力。
“谁说不是呢?万历维新,万象更新。”张居正笑了笑,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张居正和王崇古的和解是全面,但不代表着没有利益之争,该争的东西,还是要争,但现在已经有了明确的合作的底线。
高启愚在鸿胪寺坐班,忽然听闻自己升转,从少卿正式成为了大鸿胪,一时间有点迷茫,心情极为复杂,有解脱,张居正的打压就是降龙阵,高启愚动弹不得,终于这降龙阵解除了,而后则是欢欣鼓舞,虽然四下无人,他还是对着通和宫的方向,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朱翊钧优哉游哉的喝着白开水,看着下面的人头攒动。
今天聚谈的话题是:金钱对人的异化,劳动是否是一种商品在流通。
主持聚谈的是林辅成和李贽,这俩人因为游学的关系,已经很久没有来太白楼聚谈了。
“拿去喝茶。”
沙阿买买提人还未到,声音和银子就先到了,沙阿特使的来到引起了轰动,主要是沙阿买买提扔银子的动作依旧潇洒,银子总是能够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落在小厮的手里。
沙阿买买提除了喜欢在前门楼子听评书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太白楼的聚谈,他也不是想学习什么东西,就是单纯的看读书人吵架,即便是没有李贽和林辅成,他也会经常来看热闹。
朱翊钧看着沙阿买买提的样子,他和黎牙实又不一样,黎牙实现在回去做殉道者了,而沙阿买买提只喜欢享受。
“感谢诸位前来捧场。”李贽龙行虎步的走到了戏台的正中间,对着四方拱了拱手,看到天字号包厢上开着窗,就知道,皇帝也在,李贽立刻马上就感觉到了压力。
皇帝日理万机,能不能别来听聚谈!
林辅成有些胆大包天的说法,根本就是在生死边缘试探,拉都拉不住那种。
主持聚谈是可以赚钱的,也不是彩头,而是入场就要一笔不菲的银子,满客一百二十人,一人就要五两银子,《逍遥逸闻》每半月就可以发刊,就这一年到头账上也不过七百两银子罢了。
李贽和林辅成是京师的名人,他们在太白楼主持聚谈,太白楼非但不会收钱,还会给钱,借此打响更大的名气,吸引更多的人前来。
“我们的林大师,又迟到了。”李贽站在了一个小方桌前,四处看了看,笑着对所有人说道。
“哈哈!”
林辅成爱迟到,之前是林辅成为了包装自己压轴出场,现在则是堵车…京堂的交通真的是一言难尽,即便是王希元已经尽力去协调解决了。
“肉食者占用和朘剥其他人的劳动,是组织的基本特征,这在自然界也很常见,比如雄狮并不捕猎,但它们依旧可以获得充足的食物,只需要打败其他入侵领地的竞争者就可以了,而脱离了狮群的母狮几乎很难生存下去,因为没有领地。”李贽做了开场白。
朘剥,不是人类组织所独有的,而是几乎所有群居动物的共同特点,不仅仅是狮群,蚁群、狼群、猴群统统如此充斥着朘剥,放牧的牧民很清楚只要管好头羊,耍猴的艺人也很清楚,猴王没吃完之前,其他猴子都不能动。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然从来都是如此的残酷。
李贽继续说道:“这种朘剥是极为普遍的,我们首先要承认阶级的存在,承认朘剥的存在,为了朘剥,人们建立了形形色色的社会关系,比如之前废除的贱奴籍制,就是强制劳动和朘剥,比如佃户制,比如人牙行将妇孺当做是商品去贩卖。”
“显而易见的,这些被朘剥的生产者们,被货币化或者商品化了,这都是人的异化。”
朱翊钧闻言,立刻开口说道:“李大师,忠心的臣民为国从军、或者响应朝廷的号召,出生入死的征战,这种君臣关系,是不是一种朘剥?是不在侵占他人的劳动?”
“当然!”林辅成的声音在李贽身后的响起。
李贽现在真的想找个柱子直接把自己撞死!什么当然,这是能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