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诏令?』周瑜反应很快,『天子欲两相罢战?哈!这真是……』
周瑜抖开了诏令,看了几眼,便是露出冷笑来,『此等之令,简直是……哼,大汉如今,也就是如此了……让你去传诏,可是走武关道?荀令君一石三鸟,真是好算计!』
鲁肃苦笑了一下,将诏令重新收好,放入锦囊当中。
周瑜能猜得出荀彧的算计,鲁肃自然也是知道,只不过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都督,我去河东也好……』鲁肃低声说道,『只是都督这天下两分之策……』
『嗯……』周瑜往身侧的靠垫上微微倒了一些,长出了一口气,显得有些落寞和无奈,『若是江东能全心合力,此时……唉……』
若是按照理论上来说,江东确实有机会拿下川蜀的。
一旦江东取了川蜀,那么天下局势就会立刻发生变化,斐潜整个的根基会产生动摇,也同样有利于曹操在前线的作战。
同时,因为曹操面临着进一步的关中和陇右的争夺,也就根本无暇他顾,江东也就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来稳固地方,经营发展,等到曹操将斐潜收拾七七八八,将定未定的时候,便是江东两面出击,东西双线作战,进而制霸天下的好时机……
现在这一切的谋划,都成为了泡影。
如梦,如幻。
周瑜低声说道:『如今或许还有一线之机……只是……』
周瑜不敢看鲁肃,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鲁肃笑了笑,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都督,无需顾及,肃自有保身之法!』
周瑜握住鲁肃的手,『子敬!』
『嗯?』鲁肃却是一皱眉,『都督你这手,怎生如此寒凉?医师就没有随军么?』
周瑜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鲁肃,『手凉有何妨,心未凉就成!』
……
……
同一片的天空之下,斐潜和夏侯惇的商谈,似乎就没有那么悲情了。
而是充满了审视和探究,就像是神灵从天空上俯视大地……
天下究竟是一家之天下,还是天下人之天下?
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就像是嘴上说的往往也会和实际做的不一致一样。
夏侯惇显然不是什么文学大儒,所以他无法引经据典的对于斐潜的问题进行阐述、驳斥,抑或是批判,但是他本能的知道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一个后果很严重的问题。
斐潜也没有想要逼迫夏侯惇现场作答的意思,而是就将这样的问题丢给了夏侯惇之后,便是闲扯了些其他的事情,便是施施然离开了,将一个内心凌乱的夏侯惇丢在了原地。
夏侯惇心乱如麻。
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以为对方是要争当一个街道扛把子的老大,结果发现原来这家伙竟然是要当自己的便宜后爹……
『不,不不!』
夏侯惇晃着脑袋,他觉得斐潜这些说辞都是计谋,就是为了让他的思维紊乱才故意这么说的!
『没错,就是如此!』
夏侯惇试图坚定自己的信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内心当中忽然多出了几分落寞来……
原来,自己所重视,所追求的,在旁人眼里,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夏侯惇看着眼前的酒水,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自斟自饮起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夏侯惇以酒浇愁,不多时便是酩酊大醉。
当斐潜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和荀谌许褚等人商议下阶段的工作,便是简单的回应了一声知道了,也就将此事放到一边去。
给夏侯惇心中埋种子,这很显然是无法速成的。只有一点点的汲取夏侯惇自身的怀疑和否定,才有可能成长出掀翻原本夏侯惇三观的参天大树来,而外力的施展,只会是偃苗助长,效果未必有多么好。
就像是现在要收拢这些曹军留下来的兵卒和民夫一样……
既要留下种子来,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
一场战争不容易,但在战争之后的事情,却比战争进行之时,还要更加不容易!
大汉这个枯干且腐朽的王朝,病态何止一二?
都打杀了么?
一些要治疗,一些要修正,一些要切割。
每一种都是需要斐潜进行权衡,每一个命令之下,都是人命。
就拿需要治疗的来说,有的是身上的病,也有的心中的病。
身上的病还比较简单一些。
就像是鲍忠的孩子。
鲍忠以为是他的运气好,他的孩子才在战乱之中得到了幸存,但是实际上,他的孩子和其他的伤病病号,都是曹军有意识的留下来的!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偏偏就就是他孩子得了?
『伤兵要治,而且还要摆在面上去治,让其他曹军也要看到……』斐潜皱眉说道,『让平阳再去筹备草药,提高采收价格……』
『这样会不会影响秋收秋获?』荀谌在一旁说道,『而且如果草药价格太高,也会拉升了其他民众治病的费用……』
斐潜点了点头,『友若提醒得对,公示上必须强调只是一时之需,临时加价,提醒民夫可根据自身之力,酌情处置。若是有些民夫,因为贪图小利而失其根本……顺其自然就是,也不需要特别照顾。』
贪图小利而忘记根本的人,就算是这一次被劝回去了,一来未必感恩,二来也不会长记性,说不得还反过来怨恨劝说者让他失去多得些小利的机会……
斐潜现在身为上位者,时间越久,他越发的感觉到,他无法面面俱到。
永远无法,就像是没有绝对自由和绝对公平一样。
每一个决定,都会让一部分得利而另外一部分会失利。斐潜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证大方向上是相对公平,是保证了绝大多数跟随者的公平,至于其中还有一小部分人跟不上,或是走了岔道……
荀谌点头,又是问道:『曹军俘虏众多,是否依照之前旧例,提拔些许曹军降兵作为辅助?』
斐潜同意。
这些事情看起来繁琐,但是荀谌必须要问,除非荀谌从斐潜这边得到了一个便宜行事的指令。可现在作为斐潜,他又不可能立刻放手,因为现在只是在河东,初期打一个模型,毕竟当下构建出来这个模型的好坏,在某些程度上也决定了将来的好坏……
荀谌不厌繁细,斐潜同样也是不厌其烦。
在说完了民生政务之后,许褚才在一旁开口说道:『主公,如今曹军降兵之中,多有谣言,说主公……嗯,说关中之地有食人之习,若是任此等谣言漫传……可是派人辟说又是无效……』
谣言,之所以有人信,那就是因为人们觉得这谣言是符合自己认知的,是自己想要听的,简单来说,就是三观相符。而想要让谣言无效,不是一味的否认,也不是单纯的出一张告示就算完事。
长安关中,就没吃过人?
显然不是。
而且不仅是关中,但凡是天灾人祸,难民如潮的时候,不论古今中外,都会出现吃人的现象。
『食人者,恶罪也。如有灾荒,为求活命而食人者,』斐潜缓缓的说道,『其罪可悯,其恶不消。不否认关中曾有食人,而是叙述如今关中富足……此者,乃为上者之过也,不应讳言。』
华夏之中,每逢乱世,必有食人。
由于天灾或战乱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饥荒,人们为了生存而被迫以同类为食。这种现象史书常见记载,每个朝代在遭逢大饥荒的年头都会出现吃人的惨象,即使是盛世也不能免,像白居易诗中所写的『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这不是天灾的问题。
因为天灾年年有,或大或小,应对得法,自然无虞,所以更多的是后续的人祸。在人祸之中,如果始俑者得不到应有的惩罚,或者仅仅是表面上的降级处分,等到风头过去便是悄然再次登场,如此一来,如何能够避免人祸再次发生?
若是不惩处,不以其罪警示后人,也就多出了第二种食人者。
为了展现武力和残暴,震慑普通民众,让民众不敢反抗,而有意进行残忍的食人。
由于目的不同,这类情况的各种具体表现有差异,有的人以吃人肉来炫示凶暴,有的人听信左道邪术以吃人肉来治疗某种疾病,有的人因怀有仇恨以吃敌方的肉来发泄报复情绪,等等,同饥荒年头被迫吃人肉相比,都更带野蛮性和残酷性。
还有一些是为了恐吓民众,故意将反抗不公之人拿来吃,将血淋淋的展示于众人之前,这种行为无疑是极大的摧毁了原本国家的基础,社会的秩序。
身上的病,就算是复杂也是简单,心中的病,就算是简单也是复杂。
『宣公十五年,楚伐宋。宋人不降。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虽然,城下之盟,有以国毙,不能从也。』斐潜缓缓的说道,『今又有食人也,可有国毙乎?民惧君食之,弃国奔之,君又何为?此乃千秋之所弊病也。若可解此症,华夏方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