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布制的地图,铺开来如同一块大地毯。
『万一骠骑破了幽州,欲遏制其兵势,有这几个要冲。』
荀彧手持一根长杖,走在地图上,一连点了好几个的位置,『广平,真定,中山……若是骠骑骑冲城而过,当以大河为阻,以白马,官渡……南线,以襄阳,樊城为重,可挡骠骑汉中武关之兵北上……』
『如今武关道中,虽有庞黄二将领兵前来,但曹子孝素来稳重,见势不对即退兵荆北……臣担心的倒不是这些冲要,而是江东……』
刘协听到了江东之名,不由得『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荀彧行礼道:『江东之辈,皆为反复小人,贪图利益,不知忠义……之前偷袭江陵,若不是曹子孝反应及时,抽调招募义勇,行疑兵之策……说不得荆州已失。如今虽说江东复归旧约,合力进军,然反复小人,难以为信……』
刘协听着,眉头微微皱起,『如此说来,江东岂不是……』
这前脚才用了江东的人去长安作为天使,后脚你个荀彧就表示江东之人不可信?
你这是几个意思?
『鲁子敬为使,乃先礼也,然不可无兵。』荀彧缓缓的说道,『如今于文则屯兵新城,确保江东不再行叛……江东若有不轨之心,便是荆襄出兵截其中,新城出兵击其首……则可保江东无忧。』
『至于骠骑军……』荀彧回过头来再说骠骑,语调就有一些低沉,『幽州若不可守,则守冀州。河洛不可守,则守兖州……唯独荆州不可失,失则许县无险可凭!故臣请陛下下令,再征调钱粮人力,支援荆州。』
刘协皱眉,『荆州竟无钱粮?』
『荆州之地,战乱多年,又是南北两分,此番连续作战,曹子孝已经是仓廪皆空,若是大战一起,实难以支撑。』荀彧说到这里,便不由的叹息了一声,『若是江东同心,荆襄得江东便利,应是无虞,然江东实在是……唉……』
说起来,刘协算是大汉这最后几个皇帝当中,比较懂得军事的了。他虽然没有真正的领兵上过战场,但是从他懂事开始,大汉就不断的在作战,多多少少这些年头下来,他也算是大汉对于军事颇为有研究的皇帝之一了。
不敢媲美微操大师汉武帝,但是比他爹汉灵帝肯定会强一些。
正是因为他懂,账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钱粮……
『爱卿之意,难以调和了?』刘协问道。
荀彧回答,『回禀陛下,若骠骑军乃骠骑一人可定……和谈也是无益……反之,和谈定难成。』
刘协一愣,顿时有一些被荀彧给闪了腰的感觉,第一反应就是你这个荀彧又在搞我?然后皱眉想想,又想起来,似乎一开始荀彧就没说能不能成功调和,只是表示没有合适的人选,然后在自己追问之下,才推荐了鲁肃。
刘协则是再加上了刘晔。
刘协眯着眼,琢磨着,莫非自己的计算,也都是在荀彧意料之中?
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
想到此处,刘协多少就有些不悦了,『爱卿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这些年来,朝廷钱粮赋税,皆由丞相府尚书台所统,朕……朕这少府,恐怕是……呵呵……』
荀彧低头说道:『并非少府出钱粮,乃请陛下下诏……山东之地,群策群力,携手一同……』
『下诏?』刘协疑惑。
一边说调和的诏令,可能没有什么用,另外一边又说事态紧急,所以要有刘协的诏令来整合山东的力量……
自己的这个诏令,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
刘协看了一眼荀彧,又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了大殿当中的那一张硕大的地图上。他忽然惊恐的发现,大汉,或者说是山东之地所控制的大汉地盘,现在已经是很小了,就像是一个缩起来的球,静静的躺在地图的中间,又像是一块肉,放在了砧板上。
大汉啊……
朕的大汉啊!
刘协眼眸之中涌上了哀痛之色,然后也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就依爱卿所言罢!』
这些年来,他『依』这个,『依』那个,可是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他到底是哪里错了?
……
……
白云悠悠。
荀彧独坐在堂前。
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小桌案,上面空无一物。
荀彧盯着那个空桌案发呆。
从大殿朝会回来,荀彧脱下了厚重的朝服之后,就进入了这种类似于放空的状态。
华夏的历史,就是在不断的试错当中前进。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人作对了,也有人做错了。
荀彧不知道自己是作对了,还是做错了。
『郎君,满使君求见。』
管事前来禀报。
荀彧站起身来,『且请到正厅会话。』
片刻之后,满宠见到了荀彧,便是拱手说道:『令君,此策太险!』
荀彧眼眸之中闪动了一下,『伯宁之言何意?』
『山东之地,安乐者众,忧患者寡,』满宠说道,『如今令君欲借外敌,而集众人之力,确实是妙策……只不过,众人心思烦杂,绝难一同,万一不济,可就再无回旋之地了!』
荀彧沉默许久,『伯宁,我等……还有回旋之地么?』
满宠目光转向了某个方向,微微点头。
荀彧也往那个方向上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却是摇头。
满宠叹息了一声,然后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个葫芦来,放在了面前的桌案上,『昨日去市坊之中,酒楼掌柜见我,便是送某一壶酒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莫不如是。』
满宠很少喝酒,但是他每次到市坊都会买一些酒水。并不是他自己喝,而是来拜访荀彧的时候,其他的东西荀彧多半都不会要,但是这种小葫芦装的酒么,就会收了。
满宠等人是知道郭嘉已经死了,曹操还割了一段头发陪葬,但是平民百姓哪里知道?他们见到了满宠,便还以为满宠这么长时间没来,定然是到别处买酒了,就是死活要送给满宠一葫芦新酒尝一尝……
满宠也不好说什么,更不好跟酒楼掌柜解释什么,只能是接了酒,也就直接到了荀彧这里来。
荀彧看到了酒葫芦,眼眸中露出了一丝痛色。
『果然……』满宠点头说道,『此策……有些行险,非令君之所长,应该是奉孝遗策……』
荀彧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满宠就像是恍然不觉一般,仰首望天,『天下啊……其实奉孝也想要用此策,来看看究竟是谁还心怀大汉,心中还有这个天下罢!』
荀彧闻言,便是一愣。
确实是如此。
当初他和郭嘉,一同在丞相府密议的时候,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人心』……
而『人心』此二字,看则虚无缥缈,实则又是强横有力。
大汉已经失去了『人心』。
桓灵二帝期间,谁都清楚是出了问题,宦官专政导致了官僚体制完全崩坏,党锢之祸更是使得这种矛盾和冲突恶化到了无以挽回的地步,然后就是黄巾之乱……
但桓灵二帝为什么要扶持宦官?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桓灵二帝对于朝堂之中的腐败官僚已经是完全失去了信心?
董卓乱政,确实是使得大汉朝堂权威性彻底崩坏,但是董卓之所以拥兵自重,难道不是朝堂这些士大夫官僚体制逼迫得在外征战的武将,只能是挟军功而自保?
地方势力把控乡野,对于朝廷诏令置若罔闻,何尝不是整天喊着忠孝仁义的家伙们搞出来的?
一切的问题,都是大问题,而且一切的问题都相互勾连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三人议论来议论去,发现确实只有像是骠骑大将军斐潜那样,在破败的关中北地之中,才有可能说成立一个健康的,新生的政治体系……
因此最后的最后,策略就压缩成了四个字『不破不立』!
等荀彧回过神来的时候,满宠已经是告辞了,而荀彧他自己也似乎是本能的将满宠送到了门外……
这就是习惯啊!
山东之地,已经有太多的习惯了,太多了……
荀彧缓缓的走了回来,然后拿起满宠留下的酒葫芦,回到了那个小院,重新在前堂上的小桌案边上坐下,然后将酒葫芦摆在了那个空空的桌案之上。
桌案上不再空了,可是桌案边上的那个位置,却依旧空荡荡的。
良久良久,荀彧拿起了酒葫芦,拔开塞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就将酒水都到在了院内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