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
永远都是大事。
大漠之中,最为惨烈昏暗寒冷的那一段时光终于是快要过去了,水草肥美的季节即将到来,黑灰色的土地上渐渐的被深绿浅绿所覆盖,牛羊欢快的在上面奔走着,啃着这边,然后又是走两步,啃向了另外一边。
所有的青草都是那么的鲜美,让牛羊们难以抉择。
无数的帐篷立了起来,坚昆人欢庆着,欢庆着他们新的一年的到来。
经过长途的跋涉,从大漠北端南迁的坚昆人,终于是停歇了下来。风雪并没有阻挡住他们前进的脚步,但是对于未来的怀疑,还有对于大汉朝堂的不确定,却成功的使得他们没有向前迈出最后的一步。
这里是当年拓跋鲜卑的草场,然后被斐潜一而再的打击之后,死的死,逃的逃,从此大漠之中就没有了多少拓跋的名号,会不会对于后世有什么特别的影响就不太清楚了,但是对于现在的坚昆人来说,这样丰美的草场,无疑就像是天堂一般的美好。
就在前不久,因为迁移速度缓慢而一直落在大后方的坚昆人的部族妇孺老幼,也终于是抵达了这片新家园,成功抵达的人数,远远超过坚昆人事先决意南迁时的预计,更是令所有坚昆人都感到惊喜。
草原帐蓬间,亲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在锅釜之中的羊汤飘出的香味,夹杂着干粪燃烧时的异味,混在一起后,别有一番的味道。
或许,在坚昆人的心目中,这就能算是幸福的味道了。
在老幼等人抵达之后,就自发的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狂欢,众人将剩余的食物拿了出来,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起分享,狂欢从第一天的夜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酒水和歌舞,抚平了这一段时间的不安和艰辛,然后坚昆人带着些许的伤感,怀念着在路途上死去的亲朋好友,然后抱着看着守着自己的家人,最后带着幸福的微笑沉沉睡去。
草场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样简朴,但体积明显要大上很多的帐蓬里却是灯火通明,几盏火盆悬在半人高的空中,将帐内照的明亮无比。
坚昆人的部落首领们和最强大的战士首领,为庆祝新年新生活而狂欢了一日,但之后却因为婆石河元尝提起某个话题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静。
『我说,汉人有什么可怕的?』
一名身材强壮如熊的年轻坚昆人头目,满脸不解看着周边比他明显苍老一些的长辈们,沉声说道,『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南迁虽然让我们的战士有些疲惫,但是只要在这片草场上休息半年,世间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
婆石河元尝忍不住捂了一下头,他不想要和这个脑子里面恐怕是塞满了肌肉的家伙说话。这种人什么时候都有,就像是春天大漠里面的野草。
坐在帐蓬一侧的坚昆人长老平静看着那个满脸不服气的家伙,沉默片刻后说道:『再强大的战士,一旦骄傲了,便会变得虚弱。』
被德高望重的大长老批评,那位强壮的年轻坚昆部落首领脸上流露出慌张神情,赶紧低首请罪,但从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长辈们的忌惮依然很不理解。
『这一片草原,本来就是我们坚昆人的故乡,我们曾经在这里放牧我们的牛羊,看着我们的孩子成长,但是为什么我们之前的祖先们被迫离开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极北寒域艰苦熬命?』大长老环视帐蓬里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因为鲜卑人击败了我们。然后,现在,汉人击败了鲜卑人。』
大长老沉默很长时间之后,才继续说道:『让你们记得先祖们被迫离开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们复仇,而是要提醒你们,那个叫汉的国家,究竟有多么强大。我曾经一度以为他会衰弱下去,就像是草原上的枯黄的草,腐烂,消失,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他们也像是这草一样,会有新的成长起来……』
『几百年前,我们席卷大漠无人敢抗,即便是大汉最开始也只想着防守,不敢进攻,直至大汉的皇帝发动了对于我们的战争,然后我们一败再败,后来是大汉的皇帝死了,我们才有了一些缓和的空间,可是……没有多久,鲜卑人就来了,我们只能是退入北漠寒域,才保留下些许火种……』
大长老缓声讲述着坚昆人代代相传的故事,帐蓬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当年我们先祖们疆域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人口也是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强者勇士更是繁若星辰,数不胜数,这样,都险些亡于汉人之手。如今我们长途跋涉而来,老幼全部算上也不过十万子民,哪里能与先祖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去藐视汉人?』
那名年轻的部落战士首领低下了头。
乐子魂么,但不全都是傻。
『现在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是,东西汉人,究竟要怎样选择。』大长老缓缓的说道,『之前我们先祖选择了匈奴,所以我们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现在,又有一次机会在我们的眼前,选择走那边,或许就会决定了我们未来子孙的样子。说罢,都说说你们的想法。』
帐篷之内,渐渐的便是有了一些声音。
『我们不要参与汉人之间的战争,我们只要我们的草场。我们就待在这里,就算是汉人东边和西边打生打死,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说就没道理了,之前我们依靠西边的汉人,才能顺利南下迁徙到了这里,然后你现在一张嘴,又说和汉人没关系,到时候西边的汉人借此发难,难不成你就能抵挡得住?』
『道理是光靠嘴讲的么?还不是要靠拳头?西边的汉人帮了我们没有错,可是我们也给了他们牛羊和毛皮,还有那些抓捕而来的人口和奴隶,这就等于是还给了他们一些了,至少是先还了一大部分,这么说,没错吧?而现在我们要决定的不是这个生意,而是我们的未来,我们总不能为了生意,将我们的未来搭进去罢?』
『可问题是东面的汉人看起来并没有西边的汉人强。』
『东边的汉人才是汉人的王庭!汉人的单于,天子在东边!若是西边的汉人真的更强,为什么不打过去,亦或是干脆自己成为新的汉人大单于?』
『汉人跟我们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么?你难不成还能找出三只眼的汉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婆石河元尝伸出了一只手,制止了漫无目的的散漫议论,『无谓的争论,不能解决问题,只能带来火气。首先强调一点,我们要活下去。带着我们的族人,我们的妻子父母,无论前方多么艰难,都要一起活下去。这一点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
『没错,就是这样!活下去!』
『先保证活下去才是真的,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
婆石河元尝点了点头,然后和大长老对视了一眼,才继续说道:『我们身上有室韦的血,也有汉人的血,当年我们的先祖被汉人,被鲜卑,逼迫到了北方寒土之地艰难过活,现在我们得到了西边汉人的帮助,回到了这里,这是西边汉人对我们的恩,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所以我们应该继续保持和西边汉人的交易和往来……』
『但是西边的汉人和东边的汉人,』婆石河元尝的目光低垂了下来,『交易,都可以,但是我们首先还是活下去,在死亡面前,什么协议,什么盟约,都没有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帐内坚昆族内最重要的头领们,沉声说道,『所以,我们应该拒绝东面汉人的雇佣,这会使得我们陷入东西汉人的战争之中。东面的汉人要战马,我觉得可以卖。只不过若是西边的汉人知道了,过来交涉的话,要小心应对,不可轻举妄动。』
帐内众人齐声应是。
『这么多年了,在北漠挣扎着,活下来,是靠我们自己……那个时候汉人也没帮到我们……』婆石河元尝缓缓的说道,『这一次,西边的汉人帮我们打败了丘林,帮我们南下,我们要感恩……但不是盲从……我们,不要轻易怀疑旁人,但是也不要轻易的去相信旁人,我们能相信的,只有我们自己……想要活下去,记住了,我们只有团结起来,靠自己,才能活下去,靠天靠地靠旁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