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二年八月初五,秋雨连绵。
陆德善站在自家屋檐下,看着烟雨迷蒙的池塘、稻田,愁眉不展。
“三哥何故忧愁?”陆德迁走了过来,问道。
“雨势连绵,若累月不绝,下个月就要收割了,恐受影响。”陆德善说道。
“那不正好?”陆德迁笑道:“这次我不和三哥争抢,若有人卖地,我一早知会三哥,全让你来买。”
陆德善澹澹一笑,道:“七郎,莫要小瞧了今上。他虽然是个武夫,经常沉湎女色,淫人妻女,但却是个狠角色,也是个明白人。趁着灾荒,大肆兼并田地,真有好下场么?”
不知道多少杨行密时代的官员、大族被整治了,其中一项罪名就是“掠夺民田”,还不长记性?
“哦?”陆德迁好奇地看向三哥,问道:“沉迷女色之辈,也能做大事?弟读史书,成就大事者,无一不是正人君子,温润如玉,谦谦有礼,严于律己,智珠在握。今上真有那么厉害?”
“你啊!”陆德善叹了口气,道:“早些年让你多和叔父出门,去长安、洛阳走走,你却不愿,只道哪里都不如江南好。”
“北地胡风浸染,腥膻满地,我才懒得去。”陆德迁嗤笑一声,道。
陆德善没有说话。
他老了,年已近六旬,这辈子不可能出远门了,但七弟才四十岁,正值壮年,既不愿出仕做官,也不愿出门做买卖,终日窝在家里,写写画画,自娱自乐。
江南确实养人。
陆氏扎根江南的时间,久远得几让人记不清。
他们这一支世居淞江,祖上最早可追朔到前汉陆烈——淞江,太湖出海的三条河流之一,与东江、娄江并称“太湖三江”。
前唐之时,江南大开发。太湖流域自然是重中之重,新垦出了不少田地,户口大增,商旅繁盛,渐有“鱼米之乡”的美誉。
世代以来,陆氏族昌于吴郡。
陆德善生于斯长于斯,小时家境尚好,让他享受了世间的繁华。
稍大之后,家境败落,又让他见识到了人情冷暖。
父亲陆龟蒙屡试不第,加之时局混乱,家势愈发颓丧。
到他这一辈,家产未有寸进,仍然守着父亲传下来的四百余亩地、三十楹屋、四十多头牛、十余佃户过日子,可谓“清苦”。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陆德善今年已近六旬,年轻时跟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地的大好河山。
父亲去世后,回到家乡,在杨师厚手下当个小官。师厚降夏,他顺势辞官回家,以免被牵连。
七弟陆德迁是前唐宰相陆希声之孙,与他是同宗,关系还算近,经常来往,互以行第称呼。
他接触过很多陆氏子弟,家境大多比他好,学问也很扎实,但在他看来,这些人局促江南一地,有点太自大了!
国朝建制之时,曾有人开玩笑,这个大夏撑不过二十年。如今已经开国第十七年了,确实没过二十年,但已经没人敢开这样的玩笑了,大夏国祚超过二十年是必然的事情,甚至更长。
最近数年,陆续有人出仕,但多是江南诸州的小官小吏,与唐时官至宰相的盛景不可同日而语。
也有子弟北上科举,但都没考上。回来后气哼哼的,满嘴怪话,说北地士子粗鄙无文,写的文章也不合圣贤大道理,偏偏能搏得考官青睐,他们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更有人讥讽尚公主的进士和凝,说他踏青游玩时卖弄箭术、骑术,有辱斯文,一点不像个读书人。
陆德善对此只能笑笑。
北地风气如此,掌握这个国家大权的终究是北人,他们喜欢看什么类型的文章,不是明摆着的么?
遇到考诗赋的年份,直接一句用词过于绮丽,直接就把你黜落了。
他们喜欢的是“半夜军行戈相拔”这种粗犷肃杀调调,而不是什么“一寸相思一寸灰”这类闺房读物。
时局若此,你只能去适应。
但江南这个富贵温柔乡,让人留恋不去,如之奈何。
“圣旨已至苏州,今上加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你觉得如何?”陆德善不再看雨,转过身来问道。
“‘神武’倒是谈得上,‘建文’从何说起?”陆德迁问道。
“此文非彼文。”陆德善说道:“四轮马车,你不觉得挺好,买了一辆?你家做饭不用煤?冬日湿冷,你不也做了毛衣?”
“这也能算‘文’?”陆德迁张口结舌。
“衣食住行,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文’。你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陆德善问道。
“修身、齐家、治国……”
“若有其他法子,不读圣贤书,也能治国呢?”
“这……定然人心丧乱,国将不国。”
“确实。”陆德善点了点头,道:“圣贤书确实有稳定人心的作用。无礼,则天下纷乱,杀伐不休。前唐丧乱以来,武夫当国,杀将驱帅,鱼肉百姓,便是缺了礼。但光靠礼,得到的终究只是一个上下森严、尊卑有序的天下罢了,省事是省事了,前景却不太妙。”
“那怎么办?”陆德迁心中下意识有些抵触,问道。
陆德善笑了笑,又转身看向迷蒙的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