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个,每天都要撕去一页的月份牌了。
那上面的日子永远停留在了1981年的9月12日!
“哎,卫民,你看什么呢?”
康术德看见宁卫民站在写字台前老半天没挪窝,不禁走过来询问。
“啊?您问我啊……”
如梦初醒的宁卫民,指了指让自己愣神的东西。
“我……我看这个呢,这……这大概就是那位老编辑骤然离世的日子吧……”
骤然离世的人,近似于被洗劫过的屋子,眼前的一切,都显示出人死如灯灭的凄凉。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糟了,宁卫民的情绪不免受了负面影响。
然而他黯淡的神色和说话打的磕巴,却让康术德产生误会了。
“嗨!这有什么啊,甭在乎这个。你得这么想,哪个老房子还没死过人呀。你要连这个也忌讳,也害怕,那还怎么住四合院啊?”
“尤其过去,医疗技术落后的年月,死个人不要太容易。妇女难产闹血崩的太常见了,生出来的孩子得了‘四六风’夭折得也不少。小孩子要长大成人更不容易,没准儿什么时候闹个病,就能让阎王爷给收了。更何况恰逢乱世的年月,人命如草芥,何处荒草不埋人啊?谁能落个囫囵尸首就已经不错了。”
“真不是我吓唬你,就这马家花园,我亲眼看见发送走的,就得有三十来人呢。马家可是大家庭,太太、姨太太,底下的仆从,各房的亲戚,都有。咱们要再客观一点来说,你那皇叔的院儿,因为年份久远,从那里发送出去的棺材也少不了。即使没一百,恐怕也得有八十,这是很正常的事儿……”
这话说完,宁卫民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啊!”
“老爷子,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您这一说,我倒真有点怕了。就我那院儿啊,都快让您说出《聊斋》的感觉了。
跟着他又不禁摇头苦笑。
“您是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别扭不是为这个。主要还是觉得,人这辈子灰飞烟灭,真的太短了。”
“就像这个老编辑,明明存在过,如今却没有人记得。他留下的这些东西,连他儿子都不要了。这结果也太惨了点儿。”
“尤其是像咱们这样的,在人家身后随意登堂入室,翻弄人家的个人物品,碰触人家生活的隐私。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啊?我觉着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
这话说得康术德神色郑重起来。
沉默了片刻,老爷子才说,“你这孩子能这么想,懂得尊重逝者,这很好。这叫同理心。”
“可你也要清楚,这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生也有人死,生死着实再普通不过。谁都逃不过这一天,谁生前的物品都得由着别人处置。就连我也一样啊。”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又没有其他亲人,难道我的东西不是由你来挑挑捡捡吗?你还能将我的东西,统统都留下不成?破衣服、烂袜子的你也要?这不可能的事儿嘛。至于我爱的那些东西,在乎的那些东西,也只有你拿走,我才能放心啊。”
“至于这件事,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毕竟曾经住在这儿的是个有文化的人,难免留下些常人不识的宝贵之物。由咱们来收敛,总比那些不管不顾,一股脑都当破烂处理的人强啊。咱们这是在做善事。可以说与原主人是相互成全。想来即便有所唐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不会介意的。”
“何况把话说到底,为防造孽,取不义之财。旧货业的行规也无非是‘三不买’而已。铜佛像不买,尤其肚子里装了‘脏’的。那叫‘哑巴’。行路人刚从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买。还有家里熬药,有躺卧病人的不买。此外,一切皆可入手买卖。都不损阴德,算不上乘人之危。所以要我说,你心里如有障碍大可不必。反过来这才是真正看你本事的时候,能不能较为妥善的安置这些东西。”
老爷子这一番话,算是说到点儿上了,把宁卫民的别扭释怀了不少。
他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毕竟这收拾家什是个需要眼界和眼力的技术活呢。
即便是这家父子间不存芥蒂,老编辑的儿子的认认真真的收拾父亲遗物。
那也未准就能真的辨识得出家里这些东西的真正价值。
现在有他和老爷子一起再筛一遍,至少能杜绝好东西被糟蹋的可能性,这应该也算积德了。
如此,他便点头称是,抖擞精神打算上手。
熟料老爷子可还有话说呢。
“哎,先别忙啊。我说徒弟啊,就这么上手翻找东西多没意思啊。今儿咱爷儿俩不妨打个赌,比比眼力吧。”
“就这屋里的东西,你先挑。你每挑上一件,我再挑一件。咱们以每人三件为最高限度。看看今天谁挑的东西价值高。怎么样?”
“你要是能赢我呢,不但今儿挑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归你,我也说话算话,扇儿胡同的小院改你的名儿,从此就归你了。”
“可你要是输了……嘿嘿,抱歉。就算你活该倒霉替我白忙一场。只有等着你把剩下的院子再给我弄回来,我再履行诺言,酬谢你喽……”
看着康术德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宁卫民清楚地感受到了老爷子的激励之心。
于是也不退缩了,索性撸胳膊,挽袖子,伸出掌来。
“师父,听您的,咱就这么办了。”
话毕,师徒二人爽快击掌,赌约达成。
开始了还从未有过的现场斗法,师徒之间的眼力比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