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其实也不用这么想,那就成钻牛角尖了。你得这么想,真正的西餐,与我们距离太远了。接受有难度啊。就像你们皮尔-卡顿的马克西姆,还有建国饭店那什么杰斯汀。照你的介绍,那都是正宗的法餐,是法国主厨亲自料理,菜单完全和法国的一样。可咱们这儿的人,又有几个爱吃那半生不熟的玩意的?”
“西餐在口味上的变化远没有中餐多,大体就那么回事。说到有优点,也就是食材新鲜,眼睛的享受更甚于舌头。外加上环境讲究,吃这个也时髦。或许你们年轻人喜欢这样的异域风情。可你能想象,请咱们院儿边大妈,罗师傅,老米他们几个吃这样的洋饭。他们会说什么吗?我告诉你,他们还真享受不了这样的福,怕是要受洋罪的。不吐了就算好的了,真勉强吃下去,回头就得闹肚子。”
“为什么呢?还是因为饮食习惯不同,以及缺少相应文化的了解。我们那一代人啊,对于西方的陌生远超今日。再加上年岁也大了,受不了许多的生冷食品。味觉退化,也就更品不出那些高级的洋饭好在哪儿了。反过来也就是这样口味浓厚的假西餐,又是全熟的。他们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大家吃着才不会太排斥。”
“就像我,吃过了假西餐,才分得清什么是黄油,什么是奶酪,什么是奶油。才能跟你一起坐下来吃真的。是假西餐拉进了我和真正西餐的距离。否则我怕是和他们一个样,也是享受不了真正的法国大菜的。”
“说到这里,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了吧?假西餐也有假西餐的意义,这就是循序渐进的道理。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步到位的。如果没有假西餐在前做铺垫。那真正的西餐,也就压根没办法被我们的舌头和肠胃接受。正是有了假西餐作为过渡,才让正宗的西餐被我们接受成为可能。何况要没有假西餐做比较,正宗西餐的层次又怎么得以显现?”
宁卫民被老爷子说服了,忍不住点头。
“好像是这么回事。就像我的坛宫似的。如果没有另外两家宫廷菜的衬托,也就没办法体现出我们的优势来了。没有那两家不正宗的,又怎么能显出我们的正宗来呢?一般人,谁能知道什么是宫廷菜啊。我们的回头客,可不就是因为几家宫廷饭庄都尝遍了,才会认我那儿嘛。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吃过见过了,才能评判宫廷菜应该是什么样,才能分辨出我们坛宫各方各面不同凡响之处……”
跟着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不过吧,我也觉得,有时候餐厅的买卖好坏与否,其实并不完全由菜品的味道来决定的。尤其是西餐厅,对于不够了解西餐的人来说,用餐感受似乎比味觉更重要。”
“您看啊,哪怕就像您说的,这饮食习惯不同,真正的法餐咱们老百姓接受不了。假西餐更适合咱们国人的胃口。可架不住马克西姆的环境好,服务好,正经的外国主厨,餐厅里里外外,连餐具口布,都是特别讲究啊。这就能带给人高大上的感觉。”
“所以别看价钱上,马克西姆要比老莫和起士林都贵。可仍然特别受顾客追捧,根本阻止不了那些吃西餐的人,逐渐遗忘了老莫,转而成为马克西姆的拥护者。尤其最近,马克西姆开始增加乐队演出了,我听说餐厅买卖大好,几近客满啊。”
“说实话,今天来这个起士林,其实菜做的味道不错,可能还真是货真价实。可问题是经营上毛病太多了。好好的一个餐厅,管理没跟上,环境和餐具差强人意,让人觉得档次不高,餐费显得贵了。自然就没人愿意来。等于是名气越大越让人失望啊。”
“我看这起士林的买卖,是真的不容乐观。这儿的人恐怕就惦记吃这块招牌的老本儿了,而忘记了这个招牌应该保持与之匹配的特色和档次。应该庆幸它不是开在京城,或者是马克西姆没来津门开店。否则这儿的买卖恐怕更得黄到底了。就连这五成座儿都到不了……”
康术德附和着点了头。
“是啊,你看问题倒是很准。这样的高级用餐场所,能否博得客人的满意,还真就不完全在于口味上了。”
“就像我当年来津门办事,头一次请朋友吃起士林。虽然是极其不适应,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全然不懂,闹了大笑话,弄了个狼狈收场。”
“可就因为起士林在当年风光无限,排场大得惊人。我们走进的是从未接触过的异域世界,见识了从没见识过的场面,仍然对起士林充满了憧憬和崇拜。”
“哪怕回了京城,过了多年。那不堪回首的头一顿洋饭,也只让我们觉得新奇,念念不忘。一点也没觉得亏得慌。”
“其实反过来想想,对于不了解西餐的国人如此,对于不了解中餐的外国人大概也一样。你小子开的买卖可要注意,不要犯起士林这样的毛病。而且还得想想,要是另外两家把你的优点学了去,你又该怎样……”
但老爷子的告诫远不如老爷子的经历,更能引起宁卫民的兴致。
宁卫民不由得接着话茬问。
“哎,老爷子,那您说说呗。您当年和谁一起来的呀?吃的什么呀?怎么就闹了笑话呢?”
康术德见宁卫民这么好奇的看着自己,就冲他笑了笑。
“想知道你师父丢人的事儿啊?也行,谁让今儿聊得高兴呢。不过告诉你可不许笑话,更不许外传。我那次去呀,是跟我当年的朋友,后来给马家少爷当司机的李立一起去的。我们吃的是……好几个德意志。”
“德意志?”
“别打岔,听着吧,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