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这个问题的同时,卫燃也已经撩起棉帘子跟着走出东屋,看向了带着一身寒气儿,刚刚把一只脚迈进堂屋的胡八指,以及他的身后,手里拎着个包袱,身上还背着个长布卷的李随安!
“卫大哥!”
在短暂的呆愣过后,无论是胡八指还是李随安全都认出了怔怔的看着他们的卫燃!
“望川,胡老弟。”卫燃压抑着激动朝着他们打了个招呼。
“真是卫大哥!你还活着?!”
胡八指激动的走过来,一边上下打量着卫燃,一边揉捏着他的手臂肩膀,甚至拍了拍的他的大腿,知道确定他全须全尾的活着,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可卫燃却怔怔的看着李随安,看着他右手空荡荡随着走动随意摆动的袖管。
“你”
卫燃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探手抓住了李随安的右手袖子一路往上摸,可直到他摸到肩膀,却仍未摸到他的胳膊!
“没事”
李随安平和的笑了笑,却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快!快!进屋,上炕暖和暖和!”胡八指适时的招呼道。
闻言,卫燃也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李随安一起走进了东屋。
“你们哥仨上炕,一边喝一边聊。”
乌娜坎说着,已经端来一个炕桌放在了炕头儿,随后又一趟趟的端来了一盆儿猪肉炖粉条子、一大碗肉皮冻和一碟炸花生米,一盘小葱拌豆腐,外加一盘切开的咸鸭蛋一盘炖鱼,和一瓷壶提前热好的高粱酒。
“来!咱们先喝一个!”
胡八指说着已经拎起瓷壶给四个酒碗倒满,嘴上也张罗道,“媳妇儿,你也坐下来一起喝,卫大哥和李大哥都不是外人!”
“那俺就陪你们喝点!”
乌娜坎依旧是那个干脆利索的鄂伦春姑娘,话音未落已经端起瓷碗,和众人相互碰了碰,随后一点儿不慢的一饮而尽。
“卫大哥,你是咋找到俺们这疙瘩的?”胡八指撂下酒碗好奇的问道,“还有,你这是去潮藓打美国鬼子了?”
“是啊.”
卫燃任由玉虎这小家伙帮自己倒满了酒碗,“我打听了不少人才找着你,正好得空,索性过来看看,倒是望川”
“卫大哥,鬼子被打跑了,新中国都站起来了,叫我随安吧。”
李随安端着同样被玉虎倒满的酒碗主动和卫燃碰了碰,笑着说道,“鬼子投降之后我就回四川了,去年还有了个小子呢,现在他叫李望川,为了这个名儿,我和我婆娘还吵了一架呢。”
“那个马家的妹子,马青禾?”卫燃下意识的问道。
却不想,当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李随安脸上的表情却僵了一下,随后将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垂着头拍了拍大腿,沉默片刻后说道,“她没活下来,牺牺牲了,45年春天的时候,就.唉!”
“喝一口吧”
卫燃最终只能亲自拿起了瓷壶,帮着李随安重新倒满了酒碗。
将众人带回战火殇痛的沉默中,四个粗瓷酒碗再次碰在了一起,这一碗酒,是为了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
“小白呢?白宇光”
卫燃近乎小心翼翼的问道,“他他活下来了吗?”
“没有”
李随安再次摇了摇头,“当年我和他受伤被送回马家养伤,等我们俩醒过来,就听见你们在沙颍河战没了的消息。”
接过卫燃递来的香烟点燃,李随安继续说道,“伤好了之后,我和青禾带着小白他们两口子去了延安。在那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加入了新四军第四师的骑兵团。”
说到这里,李随安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41年的时候,我们骑兵团在津浦路西撞上了骑八师。”
“当啷”
卫燃手里的打火机一个没拿稳,失手砸在了炕桌上。
“小白.”
李随安叹了口气,“我和小白遇见了不少熟人,尤其一个马家出来的骑兵,算起来还是马进韬连长的堂弟呢。小白.小白丢刀了,主动让马家的人把他砍死了。”
“因为他爹?”卫燃沉默了半晌之后问道。
李随安却摇摇头,不知是否认还是同样不知道,“他战没了之后,他媳妇一时想不开也跳河了,只留下个还吃奶的孩子,最后还是青禾想办法送回马家,让金玉的姐姐照顾着的。”
自顾自的给碗里倒满了酒,李随安再次一饮而尽之后,拍了拍没了胳膊的肩膀,“44年,离着霜降没几天的时候,我们骑兵团又遇上了骑八师,我丢了条胳膊,慢慢的也就调离了骑兵团,后来青禾也牺牲了,等小鬼子投降之后,我索性回了家。”
说到这里,李随安强撑着欢笑说道,“48年的时候,家里给我说了门亲事,你还记得我三哥喜欢的那个周小姐吧?”
“记得”卫燃点点头。
“是她给介绍的,是她远房的姨妹,她爹也出川抗战了,没能活着回去。”
李随安掐灭了烟头儿,端着酒碗怔怔的说道,“去年冬天,那婆娘给我生了个儿子,我给他取名叫望川,那婆娘还不乐意,我们俩还大吵了一架。”
“吵赢了?”
卫燃笑着问道,同时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没吵赢”
李随安自嘲的笑道,“终究少了条胳膊,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嘛。
我被那泼辣娘们儿好打了一顿才算是遂了我的愿,把李望川这名字写在了族谱上。”
说到这里,李随安端起酒碗看向卫燃,“你还记得吧,当初我说,我要是能活着回川蜀就开个粮店。”
“记得”
卫燃点点头,同样端起酒碗,和李随安和胡八指两口子碰了碰,在一饮而尽之前问道,“开上了?”
“开上了,还叫仓禀斋。”
李随安同样一饮而尽,随后抄起筷子夹了一大筷子粉条送进了嘴里大口大口的嚼着,同时含糊不清的说道,“当初答应你的,你要是去,我粮店里的粮随便你吃,不要你的钱。”
“那可是好”
卫燃笑了笑,替胡八指问出了想问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随安,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打算吗?”
“我其实是来送信的”
李随安说着,将旁边的包袱拽到腿边,示意卫燃帮忙把包袱解开,随后拿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给了胡八指,“46年的时候,马家的老太爷没了,马家也是树倒猢狲散,金玉的三姐赵金兰带着小白两口子的孩子,还有她自己的儿子,由老白护送着去投奔了杨家姑娘。”
“这是掌柜的寄来的?!”
乌娜坎顿时激动起来,“她在哪呢?这两年俺两口子为了找她们一家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不是”
李随安叹了口气,“这东西是46年的时候,金兰大姐离开马家之前,托人送到我家的,里面都是些照片,今年夏天,我整理青禾的遗物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东西,想着给你们送来,顺便也想去金玉的坟前看看。”
他这边话音未落,乌娜坎已经打开了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将里面的照片全都倾倒在了炕上。
好奇的看了一眼,卫燃立刻便认出来,这些照片都是当年他给抗联战士,给田小虎、给红霞,给邱家兄弟,给乌娜坎等人拍下的。
只是现如今,当年的照片终于洗出来了,但照片里的那些人,却已经有很多都已经不在了。
“那时候俺们多年轻啊”
乌娜坎拿起一张照片呢喃着,可紧接着,豆大的眼泪却从她的眼角滑落。
那张黑白色的照片里并没有她,但却有红霞姑娘,有田小虎,更有杨诗怡、赵金玉以及胡八指和崔大胡子。
“娘,你别哭,吃糖。”
胡玉虎凑上来,抱着乌娜坎往她的嘴里塞了一颗卫燃送她的糖块,随后用胖乎乎的小手擦拭着乌娜坎眼角溢出的滚烫泪水。
“不哭,娘是开心呢。”
乌娜坎胡乱擦了擦眼泪,一张张的拿起照片,教玉虎小朋友认着照片里的那些年轻的人儿,柔声细语的讲着当年发生的故事。
“都是多好的棒小伙子呀,咋就都没活下来呢。”
胡八指捏着一张照片叹息道,随后指了指照片里的崔大胡子,“卫大哥,你记得大胡子叫啥吗?”
“没记错的话,叫崔寿春?”卫燃下意识的答道。
“没错”
胡八指端起酒碗灌了一口,“我胡八指打生下来就没个大名儿,鬼子投降那年,乌娜坎说要给我取个名字,俺这一偷懒,就用了大胡子的名字。”
“所以你现在叫胡寿春?”卫燃问道。
“对”
胡八指摩挲着他儿子的脑袋瓜说道,“俺儿叫胡玉虎,赵金玉的玉,田小虎的虎。俺闺女叫胡诗霞,杨诗怡的诗,宋红霞的霞。”
“胡老弟,有话不如直说吧,咱们都不是外人。”
卫燃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说道,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他们都没有坟,连衣冠冢都没有。”
胡八指叹了口气,“当年牺牲的那些人呀,除了孙家姑娘埋在了废矿洞里,其余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小虎和红霞被砍了头,尸首都被丢到了冰窟窿里,头被鬼子一把火烧了。
崔大胡子的尸首,卫大哥见过,等我们回去找的时候,已经被狼叼走了。
还有勇文,他的尸首不知道被鬼子弄哪去了,邱老大是抱着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还有”
“还有小四儿,他叫邱勇彪,性子憨厚,但枪打的贼准。”
卫燃接过的话茬,“他也是拉响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见李随安看向自己,卫燃咬咬牙继续说道,“金玉.金玉死在我怀里的,我亲手往他尸身下面塞了好几颗毛子的手榴弹。”
“连连个衣冠冢都没留下吗?”李随安错愕的问道。
“没有”
红着眼睛的乌娜坎搂着玉虎叹息道,“其实自打鬼子投降滚蛋,俺们两口子就想给抗联的大家伙收尸来着,但前些年满山头都是吃了迷魂药的土匪棒槌,能找着的尸体实在是没几具。
后来俺们也想开了,反正鬼子赶跑了,这国家也安定了,埋在哪俺们估摸着他们都能睡踏实。”
“这也好。”李随安叹了口气,“喝酒,喝酒吧。”
闻言,其余三人也再次端起了酒碗,和对方的碰在了一起。
“趁着还没喝多,让我再拍一张合影吧。”
卫燃拍了拍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提议道,“咱们难得相见,大家伙拍一张合影怎么样?”
“拍,是得拍一张。”
胡八指看着满炕的照片说道。
“在哪拍?”李随安更加干脆的问道。
“去院子外边吧,这屋里光线有点儿暗了。”卫燃说着,已经第一个站了起来。
“媳妇儿,抱上诗霞。”胡八指招呼了一声,放下酒碗也跟着下炕。
众人兴致勃勃的来了院子里,乌娜坎甚至还特意把驯鹿赶出来套上了爬犁,让两个小家伙坐在了里面。
与此同时,卫燃也将相机摆在了搬出来的两把椅子靠背上,找好角度之后,招呼着胡八指两口子和李随安站在了驯鹿爬犁边上按下了自拍拨杆。
成功的拍完了第一张合影,卫燃又给胡八指一家四口拍了张合影,给他们两口子拍了合影,给两个孩子拍了单人照,甚至给他自己和李随安也拍了张合影。
趁着胡八指两口子搬椅子解爬犁的功夫,卫燃再次分给了李随安一支香烟,站在篱笆墙边上近乎肯定的低声问道,“随安,你来还有别的事儿吧?”
“瞒不过卫大哥”
李随安叹了口气,“我我其实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回来当年我借给金玉的盒子炮。”
似乎生怕卫燃误会,李随安紧跟着又补充道,“那枪是我三哥的,这两年周家小姐身子骨不好,她说她想死前给我三哥立个衣冠冢,等她死了好合葬在一起。所以.”
“那枪在邱勇武的身上,金玉的马刀也给他了。”
卫燃叹了口气,“但是没人知道他去哪了,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死活。”
“这这样啊.”
李随安叹了口气,“算了,我再订做一把枪给周家小姐吧,只要能去了她的心病就行。”
说着,李随安却解下了他之前一直背着的长布条递给了卫燃,“我本来打算拿这东西找金玉换那把盒子炮呢,既然.卫大哥,这把马刀送你吧,权当个念想。”
“这不像是骑八师的马刀”
卫燃接过那修长的布卷问道,却并没有急着打开。
“不是”
李随安笑了笑,似乎张嘴说了些什么,但此时卫燃眼前的一切,却已经被浓郁的白光取代。
这个故事基本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