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穿着带补丁的布衣,行礼道:“在下李奉诫,崇文馆学子。”
听对方自报来路,杜构明白了这人的来意,便领着去了莱国公府邸。
李奉诫打量着四下道:“以前听说杜府是一个很华贵的地方,不过你回来之后,杜荷公子就搬了出去,你又将这里恢复了原样。”
他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像是在参观这里。
杜构道:“我知道你,你是李大亮老将军的儿子。”
李奉诫坐下来,道:“我也是个离家的人,不过我跟杜荷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李奉诫三十岁左右的模样,他随即在一旁的石阶坐下,又道:“我是主动离家的,可家还在,我随时可以回去,乾庆元年吧,我就科举及第了,支教满两年,今年是要在朝中为官的。”
“在军中任职?”
李奉诫摇头道:“我不想沿袭家父那样的人生,我想要支教一辈子,我可以做一辈子的。”
杜构投来了几分佩服的神色。
李奉诫又道:“但我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去,家父与家人都会来门前迎接我,因此即便是我离家,我可以过得很好。”
杜构问道:“你来见老夫,是因杜荷的事?”
李奉诫摇头道:“我不是杜荷的说客,说来我们都是长安的勋贵子弟,但我从未与杜荷走动,就算是我站在杜荷面前,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是崇文馆的说客?”
“是呀,我是崇文馆的支教夫子,自然也是说客。”李奉诫笑着又问:“听闻昨夜,莱国公家的兄弟两人又大吵了一架,连桌子都掀了?”
杜构闭着眼,忍受着对方话语中的讥讽,道:“让你见笑了。”
李奉诫道:“其实我倒是希望成为杜荷公子的朋友,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十五岁从商,能够在短短的十余年间,成为关中最富有的人,这样的人要是没有手段,怎么可能?”
“而且杜荷公子的人脉很广,放眼长安,多少勋贵都与他有来往,说什么关中士族,他杜荷一句话,就能买下一个县的所有作坊,仅仅一句话就够了。”
杜构板着脸,不再言语。
“还有啊,关中皆知这位杜荷公子也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当年关中发展,都是杜荷公子在从中推波助澜,就连京兆府都要给杜荷几分薄面。”
“你来这里究竟为何?”
听对方话语中带着恼怒,李奉诫笑着道:“听闻是杜构公子不听杜荷的劝说,你不愿意将书卷交给崇文馆。”
杜构冷着脸道:“京兆府杜氏不是老夫一家,就算是老夫愿意,其他几家不见得会答应。”
李奉诫似乎也早料到对方会这么说,他站起声道:“现在,支教所出的学子如此之多,而那些学子与士族也早积怨已久,有些事早晚会发生的,况且崇文馆派去支教的夫子,所教出来的学子也是崇文馆的学子,你觉得呢?”
“那又如何?”
“泾阳县一年可印制书卷数百卷,假以时日,泾阳县产出的书籍会更多,而朝中的治国方略也会逐渐开始倾斜向崇文馆,就算你们不给书,崇文馆依旧有足够的书籍主持支教。”
李奉诫来回走了两步,又道:“就算是你们士族联合起来,反对崇文馆,那也阻止不了支教的兴办,士族对朝中没这么大的威胁了,你们一直所秉持的家风门风,也早晚会消失。”
“在下支教多年,常对学子说未来的书籍会是全新的,会有很多的新的故事,新的理念,至于你们士族想要掌握书籍而号令学子?哪怕你们穷尽人脉…真是可笑,陛下根本不在乎。”
李奉诫拍了拍杜构的肩膀,平素不相识的两人,他像个好友一般,平静地劝道:“早点响应朝中的政令,对你,对京兆杜氏都有好处,你们反对也可以,但朝中会记得,崇文馆会记得,到了最后你们会被天下的学子无情丢弃。”
“你们这些士族呀,从来不怕朝堂与皇帝,可你们害怕被天下学子所抛弃,是也不是?”
杜构扶着额头,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神色有些痛苦。
李奉诫感慨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即便是难处,也要办下去才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将书籍捐给崇文馆,将来的京兆杜氏哪怕是凋零了,也一定会被学子们所记得。”
“在下是来救你的,不是来害你的,言尽于此,自重。”
说罢,李奉诫快步离开了这座府邸。
当天夜里,李奉诫的话语在杜构心中久久不能散去,直到当天的夜里,杜构做了一个噩梦,这个噩梦很可怖,让杜构惊醒之后,还是一头的冷汗。
又是一天的科举结束之后,弘农杨氏来了一个人见了杜构,而后诉说着他的经历,那是近百个学子,他们在弘农杨氏的各个人家前叫嚣,让他们献上书籍,为教化世人。
朝中只是颁布一个政令,这些学子便如此激动。
这就像是士族的末日,那些穿着布衣的学子如同一个个的野兽,而士族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鸟雀,经不住对方一声怒吼。
现在的李唐不一样了,现在的大势也不同了,在形势面前,士族的话语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无足轻重了。
科举与支教像是两座大山,就差将千百年来兴盛一时的中古士族压得喘不过气。
原本规划五天的科举,进行了七天才结束。
这天,京兆杜氏将百余箱书籍都交到了崇文馆。
而杜构向陛下请命前往河北相州任职,陛下答应了他的请命。
并且往后京兆杜氏的事宜交还给了杜正伦处置。
反正杜正伦也不在长安,现在人还在江南查案,只能让杜荷暂代京兆杜氏的事宜,待杜正伦回来之后,再交还。
杜构走了,离开了长安,其实还有人劝说他不要将书籍交给崇文馆,只要关中士族交出去了,往后的支教学子也用如此行为逼着天下各地的士族。
可依旧有人想不明白,他们不明白世道因何变了。
一个新的大世就要来了,那是一个科举与支教大兴的世道。
皇帝给了士族体面,也给了他们颜面。
但若不交出书籍,天下学子就会摒弃士族,甚至唾弃之。
杜构坐在离开长安的车驾上,自己的弟弟杜荷竟然没有来送行,却得到了一封书信。
书信中杜荷拒绝了杜构的要求,他不暂代京兆杜氏的事务,并且让杜正伦来处置。
看到这封书信,杜构惨然一笑。
杜荷决意,往后他与杜家不再有牵连,杜家散了…
皇宫,太液池边,李承乾再一次见到了杜荷是科举考试刚结束的第二天。
面对陛下的目光,杜荷始终低着头,不敢看。
李承乾喝着茶水道:“你当真与杜构划清了?”
杜荷道:“虽说愧对父亲,但我不想一直受他们的摆布。”
“你与朕是朋友,朕理解你。”
“谢陛下。如此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