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府之内。
已至三更,却依旧是亮着灯火。
彭经义躬身立在下首向章越一一禀告。
彭经义道:“那么丞相,下面当怎么办?”
章越道:“李定当初亲鞫苏轼的诗案,手段不可谓不厉害,办了案后还与众人道,苏轼真乃奇才。”
“此人不一棍子打死是不行的。我看不如再给他一些更多的实据。给得越多,他死得越快,将事闹得越大,越能震慑住别人。”
“毕竟人要知道自己的无知,也是需要大量知识的积累的。”
彭经义听了心道,丞相也是的,杀人还要诛心。
他当即称是下去安排。
对方走后,章越从桌案上拿起一枚玉佩,这是苏轼所赠,玉佩旁还有一封他写给自己的信件。
信中苏轼对自己变法多有勉励。
身在官场多年,苏轼深劝章越要改革变法,并非什么易事。
章越当然明白。
之前王安石在熙宁时变法,先提出一法,之后众人群起反对,然后王安石罢一些人,外放一些人,再坚持推行下去。
他如今将顺序改一改,与其早知道会被人反对,倒不如提前甄别,辨别忠奸,先将会反对自己的人罢去。
先罢人,再立法度,这样推行下去的时候阻力就会小得多。
不过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官场上每个衙门,每个案乃至再小的一个官位,都有明与暗的两套规矩。天下官员都生活在这两套规矩里,聪明地利用和掌握规矩,你可以以小制大,似海瑞一般能够挑战整个官场。
不懂规矩的人就被规矩吃掉了。
所以很多官吏都在参详这两套规矩,先了解规矩,再利用规矩,概莫能外。
可是你一个新的法令下去,无论是明的规矩,还是暗的规矩都给你坏了。
所以阻力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大。
如今章越要变保甲法,之前地方盗贼确实严重,保甲法实行后地方治安确实好转。
乍看下是见效了,但是你维持保甲法,不仅扰民而且要一大笔开支。如同崇祯末年死循环一样,增税剿匪好像一时有用,却逼得更多百姓家破投匪,最后匪越剿越多。
北宋中后期治安堪称恶劣,天下盗贼之多是难以想象的。
譬如重地重法,窝藏重法和保甲法能一时解决盗贼。
但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说保甲法真没用吗?也还是有用的。北宋灭亡后,有士大夫曾经反省,如果保甲法坚持下去,金国的骑兵不会这么如入无人之境。
可天下最难的事也是坚持。
苏轼在信中向章越建议,要变法当行‘用力而不费’。
好比每个人都有拖延症一般,王安石的办法就是通过下大决心大毅力,书读不下,我就用锥扎自己的腿,将头发用绳子系起来。
有志者事竟成,你要下决心没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譬如‘用力而不费’认拖延症这东西是无解的,这时你要懂得平衡。
你读书读不下怎么办?
不要强迫自己,去做点喜欢的运动,转一圈再回来读书。后来你发觉不仅读书读下去,还因运动拿了冠军。
苏轼之法和王安石之法二者之间,每个人都是见仁见智的,但没有高下之分的。
尽管章越还是倾向苏轼的观点。
看着苏轼的信件,章越更念起了身在黄州的苏轼。
除了变法上的建议和主张,苏轼还说起自己的生活。
如今他和长子苏迈生活在黄州,之后家眷和朝云才先后抵达黄州。
黄州这地方很穷,苏轼到了黄州后,先在寺庙里住着。黄州知州徐大受并没有因皇帝讨厌苏轼而为难他,反而盛情招待。
苏轼现在编管黄州,每日无事可做,睡得很迟才起,然后在东山山下散步,又去长江之上漫游。
即便身在贬谪之中,苏轼的信中写来,给章越觉得好像是去黄州旅游一般。
苏轼说他午睡醒来,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拉开窗帘看见水上风帆上下,远处水天相接,一片苍茫。
苏轼对章越道,我在这里住得很好,江里是峨眉山上的雪水,我取来食之,又何必作归乡之念。
你看这江水风月本无主,只有空闲的人才是他的主人啊。
我有时候就雇一小舟,与渔樵为伍,消磨一日时光,最高兴的是这里的人都不认识我。
我有时候渡江在好友家小住几日,这附近的村酒并不坏,鱼蟹都不要钱。
说到这里,苏轼还不忘吹牛一句,你在京师的日子未必有我好吧。
章越看着苏轼的书信笑着之余,又忍不住感慨。
他这一刻方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喜欢苏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