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立秋,与八年前不同的是,热气在立秋之日就迫不及待地散去,席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凉意和连绵不绝的小雨。
松江府,程宅,朱漆门厅、青墙黛瓦,门前两只石狮子油光锃亮、端正严肃,门房小大爷姓蒋,一张圆圆脸加络腮胡,对上门求药的平民从始至终亲切和气,看上去确是个富贵积善之家。
唯一不足,是门口的“蛮子门”又窄又小,且不许用金柱,也不许方向朝南,只能如蠢虫筑穴般,偷偷摸摸地随便开了一个洞口——朝廷对官商、官民之分颇为严苛,不仅院落的数量上设有禁制,大门的宽度、颜色和材质,甚至朝向上,都多有约束。
程家是商人。
是松江府,乃至整个南直隶最大的药材商。
据说,就在七八年前,甚至将生意做到了京师,为太医院和京师最大的医馆“德善堂”供给苏薄荷、霍山石斛、太子参和蟾酥这些个出自江南的道地药材。
更难得的是,程家是久有积名的大善之家——门头此起彼伏的求药声便是最好的印证。
程府大门口不远处,一架骡车安静停立,不多时便有一个梳双髻、着青碧色的小丫头探头:“...贺姑娘,您请进。”
骡车之中,一袭靛青银条纱衫的姑娘缓步下车,裙衫是标准的“去地五寸”,看上去很入时,挽发用的“一点油”是银制的,不稀奇,但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就多了些雅致。
小丫头有些惊艳,但仍规规矩矩地低头引路,带人绕过抄手游廊、垂花门,进了女眷所在的后罩房。
商人本不准许住“三进”的院落,但上有号令、下有对策,一些宅邸便去掉第三道门,虚盖了长廊和影壁算是欲盖弥彰的隔断,维持住了“假二进”的布局。
程家就是这样。
后罩房正屋叫“知母”,是味中药的名字,湘妃竹帘缀着白玉石佩低低垂下,风是吹不动的。
地方带到了,小丫头却低着头在门口磨脚后跟。
姑娘抹了枚碎银子过去,小丫头欢天喜地地接了,压低声音,如宽慰一般:“贺姑娘您放心,太太见了四五个姑娘,没一个有您漂亮。”
姑娘瞥了小丫头一眼,眉眼向下,姿容婉和清雅:“还没来得及请您雅名。”
“我叫黄栀,是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头甜甜一笑,却将手里指甲壳大小的碎银子暗自掂了掂,心里有几分满意:是个懂事的货色,前几个给的都是铜板子,这碎银子虽然还没指甲壳大,也算苍蝇再小也是肉。
帘子被人从里捞开,一个比黄栀大两三岁的姑娘从里出来请,跟了一路穿过花厅,总算见到程家的当家太太段氏。
“贺...”段氏刚过暮春之年,靠坐在软榻上,戴着玳瑁水晶眼镜,手里拿了个花笺纸,眼镜夹在鼻梁上,眼皮朝上抬:“贺姑娘名字也别致,唤作山月。”
贺山月微微福身:“出身苏州乡野,家中父母均过世得早,名字是族里耆老赏的,说是生我时,一轮明月上青山,便叫我山月吧。”
段氏把花笺纸放下,动也不动地打量了贺山月一番,方才如梦初醒:“快请坐,快请坐。“
紧跟着看座上茶。
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山月见段氏的笑真诚了许多。
段氏取下眼镜,神容和蔼:“劳你从苏州府到松江府辛苦跑动——实在是松江府人少地小,做生意我们是有大讲头,但论起丹青书画,还是吴门一派有排面。听黄二嫂说这几年你帮着苏州府好几家骨董庄又是描画,又是鉴画,在丹青一脉上很有些造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