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幻想被一个声音打断。
“孽障!”
南裳清清冷冷的声音穿风透雨,传入云稼耳中,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一段悠扬如海兽鸣叫的琴音。
太冥琴被奏响了!
云稼一瞬间骨骼齐震,大脑嗡然,她从美梦中惊醒,回到了恐怖的现实里,此时此刻,怪物的触角距离她不过咫尺之遥。
哪里还有半点温情与柔美,冷气从云稼心底冒出来,将打在她身上的雨水凝成了冰。
她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但她没有被怪物吞噬。
琴声响起之后,这怪物像是一下子被数十道雷霆击中,拧在一起的身躯猛地炸开,排列整齐的瞳孔昆虫身体一样爆开,炸出腥臭熏天的浆水。
它无暇顾及云稼,胶状的触手疯狂地后退,想要逃回蝇头丘的洞窟之内。
仓促逃亡时,原始老母暴露出了它的腹部。
它的腹部是一个椭圆形的巨大肉块,肉块的空腔里,赫然藏着一个发着光的墨绿色心脏。
墨绿心脏出现的瞬间,苏真的刀也到了。
云稼只看到一道冷光划过眼角,下一刻,苏真就出现在了原始老母臃肿的巨躯上,她没有看清苏真是怎样拔刀的,眨眼的功夫,三柄利刃已同时出鞘,插在了原始老母的身体里!
心脏炸开,墨绿色的发光浆液席卷天地。
原始老母爆发出凄厉的惊天异响,庞大的身躯在蝇头丘上疯狂扭动,修长的触手鞭子般抽打着一切,坚硬的山石腐纸般被揉碎,崩塌成汹涌的泥流。
山谷的疮在这一刻溃烂了。
云稼跪在冰冷的祭坛上,眼前一片混沌。
崩坍的山体、飞舞的触角、碧绿的火焰、起伏的刀光…
她很快睁不开眼,太冥琴的琴声与怪物的嘶吼争夺着她最后的听觉,她是那样的渺小,随时要被暴怒的天地吞噬。
她祈祷着苏真能取得胜利,又生出一种想法:就这样毁灭了也很好。
云稼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这种熟悉的疲惫感让她意识到一件事:老君熄灭了!
果然,天地间已一片漆黑,厮杀仍在继续,可她什么也看不到了,茫然无措之时,琴声由远及近,飘到了她的身后。
“云稼,你做的很好。”南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的声音依旧那样温柔,可以驱散一切恐惧。
“南裳仙子…”
云稼觉得自己还能说话真是一个奇迹,她迫切地问:“陈公子赢了吗?”
“他本可以赢的,但老君熄灭了,他绝不会是原始老母的对手。”南裳道。
“那怎么办?!”云稼心急如焚。
“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忙的,对么?”南裳更温柔了。
“我?我又能帮你们什么…啊!!!”
云稼的疑惑以凄厉的惨叫声收尾。
利刃贯穿云稼的身躯。
她缓缓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露出的一截带血的剑尖。
“为,为什么?”云稼问。
南裳嘴角微微翘起,温柔地抚摸着云稼的长发,说:“我早就说过了,你是个有用的孩子。”
她救下云稼之时就已想到了这一切。
她对云稼的所有好,都不过是为了这一刻的背叛。
惑神咒是邪神宰喜赐下的绝学,陆绮传授给了她,一同传授的,还有召唤宰喜降临的法门。
邪神宰喜会在背叛中降临。
云稼的确是祭品,却不是献给原始老母的,她真正献祭的对象是宰喜。
一同要被献祭的,当然还有苏真。
祭品只能有一位。
她来到琉门,本就想要将原始老母送给宰喜大人吃掉。
苏真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计划。
于是,她立刻改变主意,让苏真重创原始老母,再将苏真作为食物献给宰喜。
“原始老母…你不过是一只吞掉了至邪之物的虫子而已,怎能拥有这古老的姓名呢?你仍是一条虫子呀。”
南裳的声音灵动缥缈,像是草虫在秋夜间的鸣叫,细而悠远,透着将死般的凄声:
“取我白宣千尺——”
她说的没错,原始老母归根结底只是躲藏在地穴中的邪物,她所要召唤的,才是真正伟大的存在。
暴雨刹那间湮灭了声息。
周围静得可怕。
老君熄灭后的漆黑夜里,南裳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天空中烈火烹油般的滋滋响声,她在这响声中发抖,她清晰地知道宰喜大人降临了,那个远在天外的邪神降临了。
这个令她吃尽苦头的少年也会像善慈和尚那样被吃掉。
南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暗,甚至不敢呼吸。
原始老母像是在逃避什么,爆发出恐惧的啸叫,声浪激得她长发乱舞。
苏真的惨叫声紧接着响起。
他发疯般跌出黑暗,疯狂地跃向南裳,大叫道:“有…有东西,天上有东西——仙子救我!!”
南裳皱了皱眉,推出云稼,飘然后退。
云稼撞进了苏真的怀里,令他逃跑的身形一滞,他瞪大瞳孔盯着南裳,道:“你,你…”
话来不及说完。
苏真的身体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住,猛地向天空中扯去。
惨叫着消失在了黑暗里。
南裳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一会儿,雨滴重新落下,打得她眉眼朦胧。
衣裳的残片夹杂在雨中,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她伸手接住几片,轻柔摩挲。
“这样的人,死了倒也可惜,若是陆绮在,一定能从他身上挖出更多秘密吧。”南裳轻轻叹息。
她对苏真怀有巨大的好奇,但她不敢再做更多的试探,她对苏真怀有莫名的、惑神咒也无法消解的恐惧,他只要活着,她就一刻也不能安神!
幸好,这个煞星般的男人已成了她掌心带血的碎片。
雨水已不复方才的声势,几声雷响远得像在天外。
原始老母已经死去,庞大的身躯覆盖了整座蝇头丘。
它飞快地腐烂,令人作呕的恶臭飞快充盈了这溃烂的山谷。
南裳也没想到苏真这般勇猛,竟直接杀死了这尊邪物,也省去了她善后的力气。
她屏住气息,飘然跃到了原始老母的身躯上,从它被刀破开的地方挖出了一个莹绿色的东西。
这莹绿色的东西是一头干枯的甲虫。
它身躯蜷缩,肢足相抱,半透明的腹部发着绿阴阴的光芒。
南裳凝视着它,脑子里浮现出许多场景。
——枯瘦如柴不停咳嗽的病人、屎尿失禁人形难辨的活死人、长满烂疮牙齿黑黄的老太婆、被挖去双眼口鼻四肢裹席爬行的老人…
世上的一切病厄都藏在了这小小的甲虫里,她只是看了一眼,脑子里立刻回荡起万鬼哭嚎般的哀叫,她浑身剧痛,捂着嘴巴呕吐起来。
‘这就是那个与活尸录有关的残片?’
南裳并不了解活尸录,却知道它是与屐曲、妖乘经、惑神咒一样充满邪性的妖书。
南裳一眼不敢多看,立即将它锁入事先准备好的法袋之中。
一切做完,南裳没有片刻停留,离开了蝇头丘,很快回到了尸横遍野的琉门之中。
她看着满地尸首,不由回想起第一次抵达琉门的场景。
那时的琉门每一片瓦都在老君的照耀下发光,焕彩如仙境,仙风道骨的师长牵着她的手,笑容和蔼。
她凄然一笑,心头难得地浮现起柔情与哀伤。
这一刻,她敏锐地意识到,神灵大化居于天外,再伟大的凡人不过是餐盘上的肉食,再幽微的念头也无法逃脱洞察,她所经历的大喜大悲对它们而言纤尘般微不足道。她的生命同样微不足道。
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南裳想起陆绮,想起九妙仙宫,也想起了那些被她害死的亡灵冤魂,她的喜悦与罪疚全都消失不见,虚无笼住她的心。
她站在悬崖边晃了晃,竟萌生出轻生的念头。
惑神咒陡然发出锐响,南裳蓦地惊醒,抚住狂跳不止的心:‘我被这邪物影响了!’
她立刻默念静心咒,一直到灵台再无杂念才松了口气。
南裳在琉门搜寻了一圈,没能找到赤面的尸体。
这个大宫主赏赐给她的杀手已被苏真杀死,却不知死在哪里。
‘大宫主…’
南裳想到她可能会被因此问责,一阵反胃,忍不住骂道:“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当初那女道士为何不直接砍了他,还留他苟活于世,继续作妖,有这种人做宫主,九妙宫有何资格列于四神宫之中?!”
今天的种种屈辱刺激了她,她对着被屠灭的琉门大骂了许久,骂到酣畅之处,她又下意识开口:
“大宫主是畜生,陆绮也是个贱…”
贱字出口,她话头立刻僵住。
琉门与九妙宫相隔千里,陆绮根本不可能听到。
可她偏偏觉得陆绮能听到,偏偏不敢多骂半个字!
她对陆绮的恐惧竟已深到这个地步了。
南裳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她孤坐了一会儿。
夜色已深,很快,困倦不可阻挡地将她侵吞。